“你媽媽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嗎?”
“嗯。”
“你媽媽沒說什么嗎?”
“嗯。”
“你媽媽……”
“叔叔,求你別再問了行嗎,我有點受不了那些人奇怪的眼神了。”
市府路上的肯德基,晚上8點依然熱鬧。
最多不過五十來個平方的小空間,雖然只坐滿了一半,但仍顯得擁擠逼仄。
林淼喝著可樂,吃著鐘愛多年的上校雞塊——哪怕后來可能因為中國某些法律條文的規定,被迫改名為黃金雞塊,而且數量還從原先的六塊變成五塊,但林淼依然愛它。
徐毅光穿著一身筆挺的警服,坐在林淼的對面,有點無語。他是直接開單位的警車到市政府門口接林淼的,卻被天黑后換崗執勤的輔警告知,林淼去了不遠處的肯德基。
隨后徐毅光改道前往,進門就見到林淼一個人在狼吞虎咽,邊上還圍著一群小迷妹,對他的新臂章問個不停——全都是住在附近各衙門同僚們家的孩子。晚上做完作業沒地方去,就集體跑到肯德基里聊天、下棋、打撲克,搞得店員們趕也不是,不趕也不是。畢竟這群小孩鬼精得很,每人湊五毛錢,十幾個人就能湊出一杯中杯可樂,所以……
上帝是絕不能輕易得罪的。
尤其是小上帝們的爸媽,都是當官兒的。
徐毅光進來后,林淼就把小朋友們全都趕跑了,大喊大叫說有機密要跟警察叔叔報告,于是小孩子們統統縮到一旁,啥也不說,就盼著林淼趕緊吃完,把秘密說出來跟大家分享一下。
徐毅光也是不停地看表,看得無言以對。
面對林淼,他的心情是復雜的。
不僅僅因為林淼和洛漓的關系,也并非出于林淼的能力、名氣、榮譽,更多的,是他從未想象過,一個八歲的小孩,能擁有那么遠超他年齡的人生狀態。自律、果決、堅忍、有原則、有立場、舉重若輕、嬉笑怒罵、殺人不眨眼。湖濱路綁架案那次,別人不知道真相,可他卻一清二楚那晚到底發生了什么。對這樣一個小孩,如果他說要報案,自己有什么理由懷疑?徐毅光開車來的路上甚至懷疑過,林淼有可能是要大義滅親,舉報老林的不法行為。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
那就太特么刺激了……
徐毅光耐心十足地看著林淼吃完,等他打完一個長長的飽嗝,才終于開口問道:“我可以繼續問你了嗎?”
“這里人太多,去車里說吧。”林淼背起書包,朝等了他快半個小時的小朋友們揮揮手,“大家不要等我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出賣組織,泄露黨的秘密的!”
“切”一群小屁孩大聲群嘲。
緊跟著就是各種傲嬌的吐槽,紛紛假裝自己跟林淼很熟的樣子。
“林淼這個禽獸啊,我明天回學校要他的真面目告訴我們全校!”
“告訴個屁啊,全市誰不知道他是禽獸啊……”
林淼聽著身后的喊聲,很淡定走下樓梯,走到不知道有沒有違章停車的徐毅光的警車前。
徐毅光開了車門,兩人坐上車,徐毅光緩緩調轉車頭,笑著說道:“叔叔今天被你弄得跟犯罪分子接頭一樣,說吧,你要報什么案啊?”
林淼放下車窗,讓晚風吹進來,卻先反問了一句:“叔叔,你們今天的掃黑除惡活動,到攻堅階段了吧?指標抓滿了沒?”
徐毅光瞥林淼一眼,不廢話道:“沒抓滿,你幫我抓啊?”
不料林淼直接來了句:“對啊,我手上至少有幾十個指標,詐騙集團利用我市重點建設項目,騙取銀行貸款數百萬,這個算不算黑惡活動啊?”
徐毅光聽愣了,驚問道:“你哪里來的消息?”
“唉……”林淼悠悠嘆了口氣,“家門不幸啊……”
徐毅光有點亢奮了,小聲問道:“不會是你爸吧?”
“說什么呢?我像是那種會大義滅親傻逼嗎?”林淼直接一句話懟回去。
徐毅光:“……”
林淼又繼續道:“我是姑媽,我爸的親姐姐,有所耳聞吧?”
徐毅光又怔了一下。
狗日的!半個月前林淼過生日的時候才提醒過她呢!這林國玲哪兒來的那么大狗膽,剛從西北逃回來就又要惹事了?還是當老子怕了她弟弟,不敢動她?
“你姑媽怎么了?”徐毅光直接拉下臉來。
林淼幽幽道:“現在還沒干,不過估計快了……”
徐毅光眉頭一皺:“什么意思?”
林淼看著窗外,緩緩說道:“我姑媽最近碰上幾個她的前債主,是放高利貸的,不過現在改行搞詐騙了。我姑媽呢,智商不夠用,就聽了他們的話,剛剛把我小嬸從沙場騙出來,自己一個人過去了,估計是要偷合同,然后拿去銀行貸款。再把貸出來的錢,送到兩個詐騙犯手里。”
徐毅光皺眉打斷:“那你姑媽,這回應該是受害者啊。再說你既然知道了,直接報警抓人不就好了,跟我這邊報什么案?”
“交易沒完成,怎么抓人呢,又沒有證據。”林淼很淡定道,“這種事情,總該人贓并獲才能抓吧?再說了,要是事情讓我家里人知道,我嬢嬢一哭天喊地,我爸就得放我姑媽一馬,我爸要是放我姑媽一馬,我小叔和小嬸兩個事主,就是恨死了姑媽,肯定也不好再追究。”
徐毅光聽糊涂了,問道:“怎么,這事你爸還不知道?”
“不能讓我爸知道啊,我爸這個人,辦小事就心狠,辦大事就心軟。他要是知道我姑媽又出來坑全家被警察抓了,肯定第一個跳出來救她。這回要是再讓我姑媽跑了,我估計下回再想讓她吃苦頭,就沒機會了。天知道她下次什么時候發作啊?萬一她頂著我爸的名頭,出去欠個幾千萬、幾個億,我家以后怎么活?”林淼說著,轉過頭來看徐毅光道,“叔叔,我全家差點被她害死一次,我媽差點都要跳樓了,我爸糊涂,我不能跟他一起糊涂,這種事,絕不能再有第二次,我家也承受不起第二次。”
徐毅光沉默許久,沒有表態,卻問道:“那你想怎么弄?”
“簡單。”林淼道,“我小叔剛和我里應外合,把我姑媽騙得死死的。我還故意讓我小叔把合同放在保險柜最顯眼的地方,今晚我小叔把保險柜的密碼都告訴她了。要是沒意外,她搞不好明天就會拿著合同去銀行貸款……”
徐毅光道:“明天星期六,銀行不上班。”
“不上班才更好布置。”林淼露出惡魔的微笑,“我小叔剛告訴她,他在工行貸了三百萬,我姑媽這個人最會自作聰明,工行是肯定不敢去了,剩下能貸出三百萬的,無非也就是農行、建行、中行,你們只要事先跟這些銀行網點打好招呼,讓銀行派人也行,你們自己派人過去也行,只要交易一開始進行,你們馬上就能沖進去抓人。到時候抓到一個,帶出來一片,我姑媽呢……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該怎么判就怎么判吧。犧牲她一個,幸福千萬家。”
徐毅光聽完,久久不語。
過了老半天,才有點無法接受的樣子道:“你這算什么?眼看著你姑媽犯罪,明擺著都要往火坑里跳了,你還故意在后頭踢一腳,硬要把她踢下去?”
“叔叔,我也是沒辦法啊……”林淼嘆氣道,“要能有更好的解決方案,誰會處心積慮地搞釣魚執法,坑害自己家里的人?”
“釣魚執法?”徐毅光聽到這個詞,不由一笑,“呵,還真是生動形象。”
林淼幽幽道:“叔叔,我知道你是個好警察,心中有信仰,做事有原則。但是你仔細想象,這件事,也不單是你一個人的事啊。再過兩個月就過年了,十一月份馬上就要過完,市里、省里的考核時間就要到了,這件事辦得好,整個東甌市的警務系統都能受到嘉獎。還有涉事銀行,人家也得感謝你大恩大德。抓到詐騙犯,報紙、電視上也少不了要宣傳宣傳,老百姓也要夸夸咱們甌城區公安分局有本事。
我家就更不用說了,我爸嘴上肯定不高興,可指不定哪天晚上喝高了說起這件事,心里就要樂開花呢!叔叔,我也沒讓人謀財害命,無非就是請你讓我姑媽上一節生動形象的法制課,讓她長點腦子,長點記性,將來好好做人,順便再讓你抓一群詐騙犯而已。你在過年之前破獲一起涉案金額數百萬的經濟犯罪大案,立下這么大的功勞,市里總不能當沒看見吧?
你今年三十四歲,從警差不多應該有十幾年了,副科上停了這么久,上頭還能讓你繼續這么副科下去?再說了,不考慮別人,你也考慮考慮我未來岳母啊。阿姨明年這個時候,小寶寶都有了,孩子接下來要吃飯要上學吧?莉莉在京城讀書還要學費、要生活費吧?阿姨現在停薪留職,全家都靠你一個人,你不抓緊升職加薪,將來拿什么讓孩子上好學校啊?外國語初中一年學費要一萬,莉莉那份我給她包了,我小舅子我可不管啊……”
徐毅光一腳剎車,把車子停在了路邊。他轉頭看著林淼,眼神中里帶著被腐蝕、被脅迫、被拉下水的憤怒,但對一個八歲的小孩,他又實在無能為力。
林淼淡定得看著他。
良久,徐毅光反問道:“我要是不答應呢?”
“沒事。”林淼道,“我還有方案B和方案C,西城街道的派出所所長很樂意代勞,或者市經偵總隊的一把手我也有辦法聯系到,實在不行,市里頭的羅萬洲叔叔、張開叔叔估計都有辦法幫忙。我手上有整本東甌市和甌城區叔叔阿姨的通訊錄,但你是最好的選擇。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希望在我沒長大之前,莉莉能一直都過得很幸福。”
徐毅光盯著林淼,深深地吸了口氣。
然后像是妥協一般,靠在了椅背上。
“你想我怎么弄?”徐毅光問道。
林淼微微一笑:“釣魚嘛,現在魚已經在亂竄了,魚餌我來投,漁網你去收。讓銀行做好準備,及時通知就可以了。東甌市丁點大的地方,我姑媽的活動范圍,絕對超不過西城街道辦公大樓一公里,一有風吹草動,我們十分鐘內就能趕到現場。銀行網點或者辦公樓里的人再蠢,總不可能連十分鐘都拖不住。”
徐毅光靜靜聽林淼說完,猶豫片刻,從車后排拿起了局里配的二哥大,撥了一個號碼。
片刻,電話接通。
徐毅光沉聲道:“喂,你好,我是甌城區的徐毅光,請幫我聯系經偵的劉隊長,我有重要案情,要直接向領導匯報,對,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