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舅公,你快來看啊,小強他死了!”
一道帶著哭腔的聲音穿過了七殺堂的后院,人高馬大的一名絡腮胡子壯漢仿佛一名孩童坐在地上哭叫,一旁的侍女顯得十分惶恐,一邊不遺余力地安慰著壯漢,一邊兒喚來下人去通知周文龍。
不多時,一名拄著拐杖的老人越過籬墻上的拱門,快速進入這桃花院,長白胡須隨微風起伏,目光也有些渾濁。
他年紀很大,眼耳沒年輕時候那般好,但精神狀態還算不錯。
費力蹲在了壯漢旁,周文龍寵溺道:
“翰兒,怎么哭了啊?誰又惹你不高興了?”
劉翰指著池塘里面一條肚皮翻白的魚兒,哭道:
“外舅公,小強死了。”
周文龍望向池塘,目光之中露出了殺氣,他對著一旁的侍女冷冷道:
“昨日誰打理的池塘?”
侍女被周文龍眼中散發的殺氣嚇壞了,瑟瑟發抖,顫聲道:
“回周爺的話,昨日打理魚塘的是陳婆。”
侍女剛說完,便看見園林拱門處守候的一名持劍下人離開了。
她知道,陳婆……要死了。
侍女不想害死陳婆,可是如果她不說,死的就是她!
痛苦地閉上了雙目,侍女的面色一片慘白。
周文龍蒼老的手輕輕拍打劉翰的后背,一陣子安慰,劉翰好受些了,才又嘟囔道:
“外舅公,陳婆昨日說她做了棗糕給我吃,你去看看她做好了沒,翰兒餓了……翰兒想吃陳婆做的棗糕。”
周文龍面色一怔,旋即立刻對著門口的一名黑衣人叫道:
“快去,把剛才那個人堵住!”
黑衣人領命,身影如風,瞬間消失在了此地。
“外舅公,翰兒想爹爹了,爹爹什么時候來看翰兒啊……”
劉翰憋著嘴,模樣低落。
周文龍皺眉道:
“你爹害死了你娘,想他做什么?”
“翰兒,你爹是個大惡人,咱們不想他!”
劉翰不說話了。
院子外來了人,卸下了腰間的劍,走到了老人面前十步處跪下,對著老人拱手道:
“周爺,劉純寫了封信給你……”
周文龍淡淡道:
“燒了,不看。”
那下人遲疑了片刻,又說道:
“周爺……這封信不是向周爺討要劉公子的,而是有一名叫作白給的年輕人,想要見見周爺,有些話想和周爺說,他約見了周爺明日正午在北山外小涼亭見面。”
周文龍側過頭,似乎覺得蹲得累了,在下人的攙扶下緩緩起身,喘了幾口氣說道:
“這么用力地幫那人傳消息,收了人家的錢?”
那下人聽見周文龍的語氣不大對勁,登時險些嚇出幾滴尿,他擦了擦鬢間汗水,惶恐回道:
“回周爺的話,錢是收了,但這錢小人已經全部送到了七殺堂的財坊,一共六兩六錢六文,小人一文錢也未敢貪……”
周文龍冷哼一聲。
“再有下次,你這雙手就別想要了!”
那下人跪伏在地,額間的發絲盡數貼合,汗水涔涔。
“小人謝周爺不殺之恩!”
周文龍揮了揮手,那人離開,他望著魚塘之中游動的魚兒,沉默了片刻后對著身邊的黑衣人說道:
“龐修,明日你同我走,安排好人照看公子,尤其小心上次逃走的那個女娃子,她武功不錯,倘若公子出了什么差池……你提頭來見老夫!”
龐修微微頷首。
“周爺只管放心,這事兒交給在下。”
豎日正午,清風微醺,光華正好。
遠山山腳下有牧童拉著伏在水里裝死不想回家的水牛,也能看見山腰一些平整的地方有農民在掰苞谷,砍柴。
一切都顯得無比閑適。
而在河堰的這頭……卻是氣氛焦灼,劍拔弩張!
帶著周文龍來北山涼亭面基的龐修認出了柳如煙。
原來那日柳如煙在得知劉縣令的公子被七殺堂綁架之后,仗著自己四境的修為,蒙上面便孤身一人潛入了七殺堂,想要救出劉翰。然而她沒有想到,在這樣鳥不拉屎的偏僻小縣城里,竟有四名危樓境的高手在日夜看守一名傻子!
一個照面,她便受了不輕的傷,而后險死還生地從七殺堂逃了出來。
對方的確沒有看清楚她的臉。
可初入江湖的柳如煙卻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細節——她的劍。
沒錯,龐修雖然不認識柳如煙,但卻記得她的劍。
他認出了柳如煙。
于是理所當然,他們便認為白給約見周文龍出來,便是想要對周文龍不利。
白給來不及開口,兩方便已經打起來了。
七殺堂人多,白給這邊兒人少,但其實說到底還是龐修和柳如煙二人之間的戰斗。
白給和豐南貼在了劉縣令的身邊,有劉純拼命護著,七殺堂的人也沒敢真的下手,只把他們圍著,防止他們逃走。
周文龍很早的時候便交代過,不可以傷害劉純,他們自然知道周文龍是一個怎樣狠辣的人。
他的話,在七殺堂內便是圣旨。
放在往日,柳如煙的實力絕對在龐修之上,然而前幾日柳如煙潛入七殺堂受了不輕的傷,外傷雖然已經好了七七八八,但內傷卻是難纏,此時氣海神力運轉不暢,被龐修一逼迫,嬌美的容顏愈發紅潤,嘴角也滲出了血絲。
龐修指尖彈動刀背,暗勁透出,柳如煙握住的長劍一抖,瞪眼咳出一口血,整個人蹣跚后退數步,還未站穩,那九環刀便已狠狠朝著柳如煙腹部揮來,風雷滾滾,想將柳如煙一刀腰斬!
這一刀,她躲不開。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
柳如煙美目渙散,生死交替之際,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宮里收養了一只純黑色的野貓,名字叫作不溜秋。
如果自己不回去,阿秀會不會把那條貓扔掉?
它會餓死嗎?
如果沒有人給它換貓砂,不溜秋會不會憋屎憋死?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重物猛得撲倒了柳如煙,她摔落在地,抬頭看見那人…竟是白給!
九環刀斜砍入白給的后背,嵌在了白給的脊骨面前!
鮮血沿著九環刀不斷滑落,劇痛讓白給的額頭滿是汗水,他偏頭看著同樣一臉懵逼的龐修大聲道:
“誤會!”
“都是誤會!”
“周爺!給我一點兒時間,我把這些事情前后給您解釋清楚!!!”
那刀并未真的傷害到了他的脊骨。
非是龐修留手,而是在關鍵時候,白給腦海之中那個虛幻的劍影震動,擋下了所有龐修的氣海神勁,否則以白給這小身板兒,當場就得給斜劈成為兩半!
他可不是什么圣母,這一下推開柳如煙與其說是舍身救美,倒不如說是計算失誤。
他算對了龐修的刀,卻沒有算對自己的腿。
有力氣嗎?
有的。
可是它TMD抖啊!
慢了半步,于是白給就被砍了。
“龐修。”
淡漠而蒼老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龐修收斂了身上的殺意,冷冷看了地上柳如煙一眼,收回了自己的大刀。
“疼疼疼疼……”
白給慘叫,鮮血潺潺流下。
他用力收緊了自己幻想出來的背闊肌,企圖以此止血。
然并卵。
見他這狼狽模樣,柳如煙迅速從地上爬起來,點了他背后兩指頭,汨汨流出的鮮血頓時便止住了。
“臥槽……這難道就是傳聞之中的點穴?”
白給看著流過腰上的血痕一下止住了,大為驚奇。
柳如煙拾起了地上的劍,柔聲道:
“別太劇烈地動,不然傷口結不了痂。”
周文龍拄著拐杖上前,目光直視白給:
“老夫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若是你沒有解開嘴里所謂的誤會……今日你們幾人一個都別想活著離開這里!”
白給聞言緩緩呼出一口氣,揮手請周文龍入座,自己也齜牙咧嘴坐在了他對面,龐修與柳如煙分別站在周文龍和白給身后,互相警惕,目光中帶著殺意。
“……今日請周爺來,雖是和劉公子有關,卻并非要周爺放人。”
白給為周文龍看茶,也給自己添上了一杯。
茶確是好茶,昨日白給專門找劉純要的銀子,去市面上的茶鋪尋了許久。
象山鐵春。
十五兩銀子一斤。
這價格…茶的品質差不了。
周文龍淺啜一口,瞟了一眼兩亭外跟孫子一樣站著的劉純,平靜道:
“那你找老夫作甚?”
白給沉默了片刻。
“周爺與劉縣令的夫人葉氏,感情很好吧……”
周文龍舉杯的手忽然僵住。
“其實劉縣令剛找上我幫忙的時候,我還覺得很驚訝……為何周爺會覺得劉翰這樣的癡兒能值一萬兩黃金,后來我去查了劉翰的母親葉氏,這才發現周爺竟然是劉翰的外舅公……而在此之前,連劉縣令自己都不知道這件事情。”
白給娓娓道來,期間周文龍一直沉默,未曾開口,指尖有規律地敲打著茶杯。
白給繼續說道:
“這事兒的誤會在于——葉氏病逝以后,周爺一定覺得這件事情和劉純脫不了干系,畢竟葉氏乃是武道修行中人,而且從她曾經從一眾劫匪之中救下劉純的事跡來看,葉氏的修行境界還不低,這樣的人小病不生,大病也難要命,尤其葉氏婚后一直在縣衙府中呆著,二十余年都好好的,前些時日卻突然病逝,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周文龍豎眉。
敲擊茶杯的手指也停了下來。
白給這話的確說到了他的心底。
周文龍懷疑自己外侄女的死,就是因為劉純在這里面搗了鬼!
白給盯著周文龍手中的茶杯,小心道:
“其實周爺您心底多少也明白,劉縣令根本沒有殺死葉氏的動機和理由。”
周文龍冷冷道:
“一名四境巔峰的武者,因為一場風寒,不到兩個月就撒手人寰……你信嗎?”
白給平靜回道:
“不信。”
“但這并不能證明是劉縣令做的,不是嗎?”
“一個愿意為了自己的兒子拋卻臉面,拋下自己政途,甚至冒著性命危險鉆那七殺堂的狗洞,翻七殺堂外墻的父親,會毫無征兆地害死自己孩子的母親嗎?”
周文龍聞言,陷入了沉默之中。
“周爺,葉氏的死確有蹊蹺,但定然不是劉縣令所為,他們成親二十余年,夫妻感情一直沒有問題,這一點周爺可以詢問劉翰公子,他不會對周爺您撒謊……”
這很好判斷,如果二人感情有什么問題,以葉氏的身手,劉純現在定然是缺胳膊少腿……
“退一步講,就算劉縣令真的因為某些我們不知道的原因想害死葉氏,他哪兒來的這本事?”
周文龍仍舊不言,似乎在琢磨著白給的話。
周圍同樣無人說話,此地一片寂靜。
事實上,白給所述,同樣讓他們也陷入了沉思。
劉純……殺死葉氏的可能有多大?
一個手無寸鐵,連氣海也沒有開辟,整日里忙著處理瑣碎小事,對于江湖一無所知的小小縣令,拿什么去殺一個危樓境巔峰的武者?
下毒嗎?
一般的毒,哪兒能毒得死危樓境的修行者?
見到周文龍似乎有些被說動,白給挑了挑眉,又開口道:
“周爺,劉翰公子天生心智單純,如四五歲小兒,能夠健康長大成為如今的模樣,他的父母必然付出了極大的心血,我們此次前來,不期望您老能放了劉翰公子,只要讓劉縣令每過些時日能去看看自己的孩子即可。”
“他們父子情深,您若強行斷了他們的聯系,且不論劉縣令如何,對于葉氏的獨子想必也是極大的傷害!”
“至于葉氏的死……我們定然會繼續追查到底,給周爺一個滿意的答復!”
“還望周爺看在葉氏和劉翰公子的面子上,給劉縣令與在下一些時間!”
白給言罷,也閉上了嘴。
他該說的,都說完了……倘若周文龍仍舊不同意,他就要準備拉著幾人跳水逃命了。
這事兒說到底,其實只是因為葉氏的死,七殺堂找不到兇手,周文龍便將氣撒到了劉純的頭上。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只能治標,不能治本。
真要徹底解決這事兒,還需要找到那個真正殺死葉氏的兇手。
眾人緊張地盯著閉目不發一言的周文龍,屏息等待。
柳如煙已悄然將自己的手摁在了自己的武器上,隨時準備出手,目光也布滿了銳利的殺氣。
事實上,柳如煙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方才龐修的暗勁加深了她的內傷,讓柳如煙氣海神力無法全部在五宮十二脈中游走,自然實力也大打折扣。
倘若此時動手,她沒有信心能夠撐過十招。
氣氛,再一次緊張起來,仿佛即將被拉斷的弓弦!
眼下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白給身上。
方才那些話……
是否真能如愿想一般說服周文龍?
漫長的數息過去,眾人身上已被冷汗浸濕,而閉目許久的周文龍總算睜眼。
他的臉,似乎又蒼老了些。
“罷了……終究是年紀大了。”
“劉純,每月的月初與月中,你可以來七殺堂探望翰兒,陪他一天。”
“其余時候,老夫自然會照顧翰兒周全,他是圭柔的獨子,老夫不會虧待與他。”
劉純聞言,心中激動,竟忽地跪在地上,對著周文龍猛磕了幾個響頭,額間滿是碎礫與滲出的血跡,眼中老淚縱橫。
“劉純…謝周爺!”
這副場面看得一旁柳如煙的心里不是滋味,堂堂一名夏朝的官員,雖是芝麻大小,也不該給江湖貓狗磕頭,然而如今卻是這幅凄涼模樣……
微風散去,周文龍起身,拄著拐杖帶人離去。
“白給……老夫記住你的名字了,你最好也記得答應過老夫的事情。”
望著漸行漸遠的背影,白給大聲回道:
“周爺放心,葉氏之死……在下一定查它個水落石出!”
七殺堂的人離開,北山亭的殺氣頓時消散無影,此地總算恢復了安寧,白給猛得一屁股坐回了石凳上,渾身是汗,面色蒼白。
“差點就交待在這里了……”
他喘著粗氣,這會兒沒了壓力,后背傷口的劇痛才又重新浮現上來,讓白給渾身顫抖不已。
劉純眼角留著淚痕,對三人一個勁兒道謝,而后又注意到了白給慘白的面色,才恍然想起方才白給挨了一刀,急忙道:
“白先生……我府里有些治療外傷的金創藥,這就遣人為先生送來!”
白給勉強咧嘴笑道:
“如此,多謝劉大人。”
劉純不敢耽擱,速速離去,豐南盯著白給,遲疑了片刻也道:
“老白,要不……我背你回家吧,你這……”
他話還未說完,白給一把抓住豐南的手,慘兮兮道:
“豐哥……你看,我這能算公傷不?”
豐南面色微僵,旋即雙目深情道:
“老白啊……咱奈何沒有公傷一說,受著,男人流血不流淚,不哭啊。”
白給:“……”
一旁的柳如煙看著白給后背的傷口微微出神,她并不知道當時是因為白給腦海之中的劍影救了他一命,只道是龐修千鈞一發的時刻收了手。
“算是你運氣好,這傷口若再深半分……恐怕就算沒死,下你半生也起不來了。”
柳如煙深吸一口氣,又點了白給身上幾個穴位,痛得白給齜牙咧嘴。
“姑奶奶,你輕些……痛……”
豐南拍了拍白給肩膀道:
“老白,你在這兒先等等劉純給你送藥,哥先去把懸賞交了,回頭這四百文就全給你了。”
白給微微訝然,旋即虛偽推辭道:
“那怎么好?這錢咱們三人平分吧。”
豐南笑道:
“行了,這也不是什么大錢,你就別假裝推辭了,回頭拿了錢,記得請吃飯。”
他看了看柳如煙,后者微微點頭,而后豐南也離開了北山亭。
白給漸漸適應了后背疼痛,這才偏頭對著身旁的柳如煙嘿嘿一笑。
“柳姑娘,我這也算是救了你一命,那三兩銀子……就不還了吧?”
柳如煙同白給對視了一眼,眸光微動,冷聲道:
“你真不怕死?”
“倘若那龐修收刀慢了半分,你現在已是兩段殘尸!”
白給回道:
“若是我不救你,你不也被他斬成了兩截?”
柳如煙偏過頭。
“你一沒用的酸儒書生,怎知我沒有化解之法?”
白給小心支起身子,盡量不讓自己使用背部傷口附近的肌肉,嘴上隨口敷衍道:
“是啊,我就是一沒用的酸儒書生,當時情急,目光短淺,干擾了柳姑娘大發神威,實我之罪。”
柳如煙聞言當真,心底愧疚更甚,她輕聲道:
“……是我不好,行事魯莽,險些害了你們。”
她眼神輕輕瞟過白給后背那道猙獰的傷,想起方才白給在險死還生之際推開了她,竟甘愿為她擋下這致命一刀,心跳莫名快了起來,甚至讓她有些呼吸不順。
“白給,方才……你為何要幫我擋那一刀?”
白給聞言一怔,再看柳如煙時,只見對方美目中水光瀲滟,臉色也有些不自然的紅潤。
“鬼使神差。”
“這個答案,柳姑娘滿意否?”
柳如煙眨了眨眼,微微偏頭,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