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陽縣西,三十里地,亂墳崗中。
月照西林,藍火灼灼,一群黑衣人查看了附近,確定沒有活物,宰了受驚陰鴉,又挨個刨墳。
他們的動作訓練有素,一看就是老手,短短半個時辰,亂墳崗之中便有上百座墳墓被完全刨開,下面蓋上了破舊的棺槨,不盡相同,但從棺槨表面的腐朽程度來看,這些棺槨都是才埋下不久。
“頭兒,運貨的‘尸體’都還在,咱們要把他們叫醒么?”
一名手持鎬子的矮胖黑衣人站在一位面色肅穆,一身黑紫色夜行服的中年人面前,報告了亂墳崗的狀況。
此人名作敬寒,乃是璟城城主周獻麾下豢養的殺手。
他掃視了一眼面前的數十名黑衣人,目光最后停留在了面前這個矮胖死士身上。
“不必叫醒他們了,這里山高路遠,月明星稀,也算是塊風水寶地。”
“索性一并埋了吧。”
那矮胖死士聞言身子一震。
“把他們肚子刨開,將里面的東西取出來,清點完之后,再向我報告。”
得到了敬寒的命令,他們不敢絲毫怠慢,迅速行動起來。
殺人……對于他們而言,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只是眼下的事情,多少有些惡心。
鋒利的匕首沾著月光的寒冷,劃開了那些沉睡著的活人的脖子,他們甚至來不及哀嚎慘叫,身體便已經冰冷。
確認死亡后,這些黑衣人便強忍著胃部翻滾,劃開了尸體的肚皮,胃袋……從里面找出來許多軟軟的特質皮袋。
這皮袋質地極薄,幾乎透明,但偏生耐造,胃中的酸液和摩擦沒有能夠讓其絲毫損壞。
那些站著粘液的皮袋中,依稀能夠看見白色的粉末。
黑衣人們將手中的粉末聚集在了一起,又拿來秤砣一量,最后認真核算一番,這才有人驚道:
“不對!”
“五石粉少了一人份!”
敬寒聞言濃眉一凝,而后冷聲道:
“再仔細核查翻找一遍!”
死士們認真在亂墳崗之中翻找,甚至挖開了那些沒有打過任何標記的棺槨,將曾經葬在這里的亡靈,全部得罪了一遍。
這個世上有鬼嗎?
他們沒見過。
但無論有還是沒有,大半夜的在亂墳崗這樣的一處陰氣甚重之地,翻人家墳墓,看著棺槨之中那有些還沒有完全腐爛的尸體,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他們,多少會覺得脊背發涼。
但他們不敢停。
大約半個時辰,他們把亂墳崗剩下的墳全刨開,卻依然沒有找到那缺失部分的五石粉。
眾人陷入了詭異的死寂之中,敬寒沉默了許久,忽聽見遠處有一個聲音說道:
“頭兒……”
“這墳……好像不是咱們挖開的。”
眾人一聽,汗毛都炸了起來。
目光聚集在了那人的身上,帶著驚恐和斥責,于是那位年輕的死士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摸了摸自己劉海,訕笑道:
“我的意思是……這座咱們事先做過了標記的墳墓,從周遭的痕跡上判斷,咱們先前埋進去的那個人,應該是提前醒了,而后自己跑出來了。”
一群人圍攏在了他這里,看著面前墳墓空蕩蕩的大洞,緘默不言。
貓狗也會刨洞,但沒這么狠。
碎石爛土之中留著猙獰的血痕,雖然已經干涸,但對于他們這些訓練有素的死士而言,卻是極為明顯的線索。
誰家貓狗刨地會刨自己一手血?
良久之后,敬寒沉聲道:
“你們先將這些五石粉全部收撿起來,暫時不要運往山陽縣,這批貨物若是被人發現了會非常麻煩,走漏半點風出去,你我都可能會掉腦袋,明白了?”
黑衣死士們點頭,隱藏于面巾下的面孔滿是肅穆之色。
他們雖是死士,可誰又真的想死?
能夠從艱難的訓練之中活到現在,足夠表達出他們完全不想死的念想。
“罡三,魯四,你倆明日隨我進入山陽縣,這人肚子里面有石皮,他拉不出來,吃也吃不了,想要活命,定然會去山陽縣求救。”
“是!”
風高,月黑。
白給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面,興奮地以手作手槍狀,像南村那群智慧兒童一樣到處射擊。
他絲毫不覺自己行為幼稚,也沒有感到任何羞愧,甚至還用嘴給自己配上了音。
“biu~”
“biubiubiu~~~”
baigei就這樣玩的不亦樂乎,越玩越是興奮,自己的小手槍便開始了進化,后面竟然升級成了可蓄力加農炮。
“wu——BOOM!”
一陣大動靜后,白給的后柴房……塌了。
“……”
望著自家柴房處的一片廢墟,白給臉上笑容漸漸消失,陷入了一陣沉默之中。
他慢慢走到了那柴房處,忍不住蹲下身子,雙手捧起滿是劍痕的廢墟,一時間呼吸為之一滯。
完蛋。
沒了柴房,天若下雨,他這兩三百斤的木柴……豈不是全打水漂?
怎么補救?
白給盯著小丘般的木柴,又看了看自家那孱弱而瘦小的住處,立刻打消了這個荒謬而離譜的念頭。
不可能的,太大了。
塞不進去的。
得另謀一條路。
嗯……住處不行,那……
白給那雙眼睛盯住了自己的茅房。
“可木柴若是塞滿了茅房,我去什么地方解決人生大事?”
“去別人家的廁所?”
“似乎不大道德……”
“去山上?嘶……遠了些,不妥,若是鬧肚子,那不得跑一半就全流出來了。”
他愁壞了。
才摸索出腦海中劍影的用法的快樂與興奮,現在卻成為了白給痛苦的根源。
“重建這柴房,少說得花二三百文……”
白給臉上的軟肉一陣抖動,仔細琢磨了片刻之后,他決定明日里自己上山去搞些棕櫚葉子和木頭來建個臨時避雨的柴房。
花錢是不可能花錢的。
至于這地面的大片碎石……
白給嘗試了搬了一塊扔出到屋子對面的大渠之中,而后氣喘吁吁地望著那些巨石,目光爍然。
月色朦朧,星光熹微。
白給忽然伸出了白凈的手指,輕輕在一些巨石上劃動,巨石竟頓時沿著他指尖劃過的痕跡裂開,斷口平整光滑,仿佛被神兵切割!
“果然……”
白給喃喃自語。
經過了數日的不斷沖擊,他真的建立起了與腦海之中那道淡淡劍影的聯系!
意識沉入,白給才發現,那道劍影里,竟然有一座巨大的黑石碑,碑文上記錄了三千劍解,玄妙非凡!
可惜的是,每當白給想要仔細參悟這些劍解的時候,他的識海便會受到劇烈的沖擊!
輕則疼痛一兩個時辰,重則當場陷入昏厥。
那夜,白給因為企圖觀想劍解,昏迷了四次,直到后來他實在頂不住了,這才放棄了觀想。
白給繼續切割巨石,并將它們一點點扔進了溝渠里面,遠處巷弄那頭來了人,腳步踩在地面的土石上,傳來一陣子清脆的摩擦聲。
這樣的聲音,換做以往時候,白給自然是聽不見的。
可現在,他竟然聽得清楚。
一個渾身沾滿了泥土和土腥味道的人正磕磕絆絆朝著他這里走來,似乎是瞧見了白給院子里面的燭火。
白給回過頭,凝視那頭,借著月光警惕打量對方。
那人穿著一身的暗紅色壽衣,雙手指頭血肉模糊,眼眶凹陷,臉色蒼白如同鬼魅,大半夜這么一來,還真給白給嚇懵了!
這會兒哪怕就是孔圣人再世,站在白給的面前指著那人說這不是鬼,白給也絕對不信!
正經人誰大半夜穿件壽衣四處溜達?
“別過來,再過來我揍得你媽都不認識你!”
白給額間是汗,渾身肌肉繃緊,感覺自己頭皮已經全都麻了。
尼瑪……
這世界還有鬼怪一說?
那鬼煽動自己的烏黑嘴唇,聲音在喉嚨里面打轉。
“求求你……救……救……我……”
白給怔住。
求救?
他細細打量那人,越看越覺得恐怖,院外忽然有個穿著內衫的中年人拿著鐮刀沿著院墻摸了過來,嘴上叫道:
“小白……你這兒還好吧?”
白給一聽,心道一聲糟糕。
這是他鄰居林老漢,兒子去了璟城城都謀事,尋常時候他一人住,林老漢距離白給住處最近,近來二人倒是嘮過幾句,熟絡了些,便時常來找白給蹭茶喝。
此番林老漢聽見了白給這邊兒鬧出了什么大動靜,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過來看看。
山陽縣的梁上君子不多,偶爾會出現一兩例,但絕對不至于搞出這么大動靜。
出現這種情況,多半是遇見了歹徒!
林老漢也算是個良善之輩,臥在床上翻來覆去,覺得自己明明聽見了,卻不去看看,萬一白給真的遇見了什么危險,事后他會良心不安。
于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割草的鐮刀,那也是刀!
然而待林老漢繞過小土墻,帶著一腔正氣,窮兇極惡地出現在了白給的院兒里時,卻看見了一個穿著壽衣,十指淌血,眼眶深陷,嘴唇烏青的人,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林老漢咽了咽口水。
“?”
“……”
“!”
他轉身就逃,撒丫子狂奔,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逃回了自己房間,將鐮刀朝地上這么一扔,整個人直接縮進了被窩里面,瑟瑟發抖。
林老漢寧這時候可捂出一身痱子,也絕對不愿意暴露自己身體任何一個部位在被子外面!
被窩以外的地方,那都是十八層地獄!
他相信,現在他屋子里面全都是‘人’。
都如狼似虎,窮兇極惡,惡貫滿盈,瞪大綠光幽幽一樣的眼睛盯著他。
但只要他躲在被子里面,這些惡鬼就不能傷害他!
沒錯,這,就是人間與地獄的約定!
被窩,永遠滴神!
“不要來找我……我什么都沒看見……不要來找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老漢一個勁兒的念叨著……
白給吞了吞口水,盯著面前這穿著壽衣的陰森鬼物男子,試探性地問道:
“你……是人是鬼?”
男子虛弱道:
“人……我是人……”
他喘著粗氣,一點點朝著白給走去,一邊兒伸出一只手。
“這位兄弟若是不信,可以摸摸我的脈搏。”
白給遲疑了片刻,想到自己現在掌握了腦海之中那道劍影,念動間殺人無形,倘若對方真是什么鬼怪,估計也不一定防得住自己。
于是他膽子大了些,上前嘗試摸了摸那人溫熱的手腕,的確有脈搏。
呼……
白給放下些心,旋即又忍不住罵道:
“你這混蛋,跟人沾邊兒的事你是一件不干!”
“大晚上穿著件壽衣四處溜達,真不怕嚇死人?”
那人凄然道:
“若有半點可能……我怎至于這般境地?”
“還請恩人一定救我!”
白給四處望了望,確認沒有其他人之后,帶著那穿著壽衣的人進了自己的屋子,又找給他幾件衣服,將燈盞也端回了屋子里頭。
“別穿壽衣了,趕緊換掉,不吉利。”
“回頭若是真把什么不干凈的玩意兒引過來了,我第一個就把你扔出去!”
那人細細簌簌換上白給的衣物,低聲開口道:
“小人米走塵,還未請教恩公姓名?”
“白給。”
“白給恩公……可知山陽縣之中有什么比較厲害的醫者,可開膛破肚取物……”
白給一聽,臉色微變。
他細細打量了米走塵一番,目露疑惑。
“咋?懷了哪個野男人的種?”
米走塵一愣,旋即苦笑道:
“恩公別拿我尋開心了,事關在下性命,腹中之物若是不取出,遲則三五日,在下必然變成一只真鬼!”
白給也收斂了玩笑神色,抽來一老舊木凳,一屁股坐下,說道:
“今夜咱們有的是時間。”
“你把事情說清楚了,我才能想辦法救你。”
米走塵蒼白的臉上閃過遲疑,眼神直勾勾盯著那煤油燈,一動不動。
許久后他才開口。
“非是在下不想與恩公細說,而是在下攤上了天大麻煩,恐牽連恩公,若是恩公知曉山陽縣中醫術高明醫者……”
他話未說完,白給在煤油燈照射下的微亮眼睛之中,閃爍著詭異的光。
“醫者啊,我就是。”
“人稱賽華佗,也是活馬當死馬醫五個療程包去極樂的開山祖師。”
“想試試嗎?”
米走塵臉色一僵。
半刻鐘后,在白給的威脅下,米走塵把他八歲那年偷看隔壁熟婦洗澡的事兒都交代了出來。
好家伙,白給直接好家伙。
白給賞了米走塵一耳光。
不算重,也就是讓他失去了右半邊臉的知覺而已。
“恩公……為何打我?”
白給認真道:
“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偷看女人洗澡的人。”
“這一巴掌,是為了引領你走向正途!”
“懂?”
米走塵面色一陣青紅,羞愧道:
“恩公所言極是,這等不齒行為,屬實有辱斯文。”
“偷看女人洗澡的人,與那圈中骯臟豬狗有何區別?”
白給又是一巴掌抽在了他臉上。
這回米走塵徹底懵了。
他都反思悔過了,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為嘛還要打他?
“記住……這一巴掌……”
白給伸出一根手指,緩緩開口,而米走塵則露出一副小心翼翼,洗耳恭聽的模樣。
白給眨了眨眼,沉默了兩三秒,確實沒有想到好的理由,于是說道:
“這一巴掌,是提前打的,以后你犯錯時,恩公不在你身邊,你要記住剛才那巴掌,引以為戒。”
米走塵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咬牙瞪眼道:
“明白了。”
“在下……多謝恩公!”
白給滿意地點點頭,然后想起來米走塵肚子里面藏著的東西,想了想后說道:
“我有辦法取出你肚子里面的東西,而且不需要剖腹。”
“非常安全。”
“但這個辦法要花不少銀子……”
他伸出拇指與食指,在米走塵面前搓了搓,后者沒明白手勢的意思,但也曉得白給是在找他要錢。
“恩公……我身上沒帶錢,但咱家有些積蓄,若是我能夠活著回到璟城,定將此錢雙倍奉還恩公……”
白給聞言眼睛一亮。
老實說,到現在為止,除了柳如煙這個富婆給他的三兩銀子,以及他完成懸賞賺的四百文,白給還真的沒有收入來源。
賺錢,一直是他的心病。
答應了周文龍要處理葉氏的事情之后,白給幾乎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處理奈何之中的懸賞。
也就是說,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白給沒辦法賺錢,只能啃老本。
早在那日北山亭中旁敲側擊從周文龍嘴中印證葉氏的死后,白給一直都不大愿意觸碰這件事情。
他的潛意識告訴他,葉氏的死一旦深究,他會惹上極大的麻煩。
這樣的感覺十分真實。
但白給沒有回頭路,他惹不起七殺堂,答應了周文龍的事情,他必須要做完。
這地方偏遠,偏生江湖里高手還莫名其妙的多,真要出了什么事情,翰林院救不了他,奈何救不了他,柳如煙也救不了他。
雖然現在白給與腦海深處的那道劍影建立了微妙聯系,遇上尋常的的賊匪倒是不怕,可真的撞上龐修這種四境高手,又是千錘百煉,身經惡戰的江湖客,仍然沒有勝算。
既然無法拒絕周文龍,也躲不掉,那么白給就不得不硬著頭皮,壯著膽子面對葉氏之死,把這事兒想法子給它查個水落石出。
賺錢的事……暫時是沒什么精力去做了。
“你有多少銀子?”
白給眼睛里又一次閃爍詭異的光芒,像是一條魚。
米走塵沒有想那么多,畢竟現在他命懸一線,隨時都可能會死,錢財自然是身外之物,若能以錢財換一條命,他自然不會絲毫猶豫。
“算上兩月前收的賬,一共一百二十一兩!”
白給笑了起來,天真又無邪。
“恩公……你……”
“別害怕,是這樣的……你肚子里面的東西,我可以為你煉制特殊的藥物催吐,別說是胃,就算是你腸子里的污物,我也能讓它從你嘴里面吐出來……”
聽到此處,米走塵身子忽地忍不住抽搐一下,面容慘白。
“但這藥,有些貴……”
白給顯得些許遲疑,米走塵見狀咬牙道:
“恩公,只管說來,我受得住!”
白給點點頭,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這藥錢約莫六十兩五百零五文,鑒于你說要給我雙倍,也就是一百二十一兩十文……但我這個人吧,從來心地善良,善良的就跟他媽的天使一樣,助人為樂是我最喜歡做的事,零頭我就幫你抹了,回頭你就隨隨便便給我一百二十一兩銀子好了。”
米走塵眼前險些一黑,隨后苦澀笑道:
“恩公……你擱這兒薅羊毛呢……”
“薅羊毛也得給羊留點遮屁股的不是?那一百二十一兩銀子是在下全部家當了,您這一口全要走了,我就算回到了璟城也活不下去啊!”
白給干咳兩聲,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就一百二十兩吧……你小子肯定不止這點兒錢,與其拿去青樓桂坊給女人保養皮膚,不如自己留著買命,這筆買賣一百二十兩買你一條命,真不多,若你還覺得昂貴,那我可就救不了你了,你去別家再碰碰運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