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后,蘇有仙幫白給收攏了筆墨,忍不住說道:
“以你這般詩詞才學,若是你沒有偷窺圣上沐浴,只怕已經成為了陛下的掌上明珠。”
白給搖頭道:
“朝廷更危險。”
“在那個地方,殺人都不需要動刀子。”
武隆與永昌的死亡,已經深深印刻進入了白給的腦海之中。
一只手,距離自己數千里遠,握著他這樣一顆微不足道的小棋子,殺了兩位王族。
若不是蘇有仙告訴白給葉氏的死,與周獻沒有關系,他都還被蒙在鼓里,以為自己的推理天衣無縫!
當時自己如同傀儡一般被操控著,幫助執棋人完成了一系列的事,而是否那件事情結束以后,綁在自己身上的那根線……還在?
白給每每念及此處,后背便是一陣冷汗。
他不斷思考著自己所作的事情會造成怎樣的后果,層層抽絲剝繭,思索誰會是最終得利的人,藉此來推測最終可能是所謂的執棋人真實身份,然而卻于事無補。
白給想不出來。
會是誰?連女帝手里的刀都敢借?
而女帝……又是否知道這件事情?
安家。
一處篁嶺之上,竹香隱隱,隨風四溢,青翠在日光下緩緩彌漫至整座山頭,直至氤氳霞霧在金色的暖陽下徹底消散,穿著紅袍的男人才從遠處修建精美的石階緩緩踱步而來。
有個老人,已經在這里等待許久。
“找到新的陰姒體質的人了?”
安紅妝語氣上揚,似乎對于老人今日將他約見出來,頗有興致。
只差一個鼎丸,他的邪功就將大成,即日起,他便能夠以四境之身,叫板五境強者!
不過老人的反應似乎和安紅妝料想之中并不一樣。
他緩緩道:
“陰姒體質,我只會給你提供那一個。”
“過來見你,只是想看看他死沒有。”
安紅妝的面色略沉。
“夏朝修士億萬萬,黃泉統計了夏朝所有人的信息,陰姒之體不可能只有他一個!”
“錢不是問題,只要你能再找出來,我安家愿意出錢。”
老人不為所動,表情平靜。
“我只會給你提供這一個。”
“我也不要錢,但你沒有其他選擇。”
安紅妝藏于袖間的手緩緩用力,片刻后他瞇著眼睛問道:
“你和那叫作白給的人有仇?”
老人雙手負于身后,緩緩轉身看著山下大河,語氣淡淡。
“無仇。”
“那你為何如此想要他死?”
“宮里二位貴人的意思,這個小子太精了,偏偏又有許多大人物喜歡他,現在不殺掉,日后只怕會壞事。”
安紅妝沉默了許久。
“他們……真的死了?”
老人回道:
“對于外界而言,便是真的死了。”
聽聞此言,安紅妝身子微微一震,旋即道:
“他們在梨園,里頭有個戲子,是當年王城的‘戲癡’,我進不去璟城,應該是他動了什么手腳,而上一次代我進去的安家秘羽衛總管薛蟬,已經被璟城的城主斬首了。”
“這些人似乎有意在保護白給,至少目前動不了他。”
老人皺眉道:
“你們安家什么時候這么慫了?”
“總管被人宰了,都不敢去問罪?”
安紅妝沉聲道:
“你以為什么事情都和你想的那么簡單?”
“那璟城的城主是一個老油條,做事干脆利落,在殺人之前他諸方面的偽證已經做的清楚詳細,回頭人一死,薛蟬尸體立刻就被處理,轉而代之是另一具全不相干的尸體代替薛蟬的無頭尸,安家有人去驗尸,也只能查出的確是有人冒充薛蟬而被問斬,而不知道死的人本身就是薛蟬。”
“這家伙下手的速度太快,各方面的準備穩妥而齊全,等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薛蟬的骨灰都已經被他們揚干凈了。”
說到這里的安紅妝,眼角微微抽搐。
安家并不是沒有去找過趙睿智。
在夏朝隨意殺人有悖王法,更何況他安家也不是什么軟柿子,只要拿到證據,趙睿智立刻就會直接被死刑處理。
以前周獻作惡多端,殘害過數不清的璟城平民女子,但那些人沒有背景,就算拿到了證據,也告不到上面去。
但安家不用擔心這樣一層,他們想要弄死趙睿智,只需要一個證據。
——趙睿智借公謀私,害死薛蟬的證據。
可惜,他們下手晚了。
那個新任的璟城城主,很明顯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了,手法極其熟練。
他們憤怒。
可惜,卻毫無辦法。
誰讓人家是一城之主?
沒有罪責加身,誰敢動他?
老人這一回沒有再說什么。
“一只任人揉捏的螞蚱而已,至于讓你們如此重視?”
安紅妝心中急著想要一個陰姒之體來熔煉鼎丸,白給他動不了,但他知道這天下一定還有其他的陰姒之體,只要有辦法進入黃泉,很快就能夠找到。
但黃泉那個組織,在奈何之中太過隱秘。
即便如安家這般龐然大物,也很難從黃泉之中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老人腰間的一塊綠佩緩緩被風吹動,上面刻著三足金烏,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大人要做的事……不能夠出現任何紕漏。”
“殺了白給,我可以幫安家與觀仙樓牽線。”
安紅妝聞言,陰郁的目光愈顯鋒利!
“家主不知道我與觀仙樓有染,而且他并不希望與觀仙樓扯上任何關系。”
老人淡淡道:
“他年紀大了,身體也不算好,這個家……遲早是你的。”
“重要的不是他怎么想,而是你怎么想。”
“上六品貴族之中,安家難道不想再向上爬一爬嗎?”
篁林之中鳥鳴聲漸起,清脆悅耳,但安紅妝聽在耳中,卻又是一番異樣的滋味。
老人見他沉默,又冷冷說道:
“你真以為,你在安家做的事情無人知曉?”
“反正你為了得到安家家主的位置,已經‘努力’了這么多年,又何必在我這里假裝不忍?”
“你這樣的人,還有什么是你做不出來的?”
安紅妝聞言,臉色驟然大變!
他死死盯住了老人,眼中陰晴變幻!
那些事情……怎么可能會有其他人知道?
不可能!
他在詐自己!
老人淡淡笑道:
“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詐你?”
“你親爹吃了這么多年的飯,喝了這么多年的茶水……都是你精挑細選的吧。”
安紅妝心下大駭!
怎么可能……
自己做的這么隱晦,安家里自己的人都沒有察覺,為什么他一個外人會知道這些事情?
“很驚訝嗎?”
“若不然,你猜為什么我會專門讓你去殺死山陽縣的葉氏?”
“正是因為你下手……夠陰啊。”
安紅妝身上竟然隱隱在顫抖。
他忽然發現,觀仙樓似乎要遠遠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白給的事情,處理干凈,咱們便是一條線上的人。”
老人拍了拍安紅妝的肩膀,隨后身影突兀消失在了此地,留下了雙目無神的安紅妝獨自一人留在此地。
篁林山清風徐徐,暖陽正好,可安紅妝竟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他只覺得冷。
“他不該知道我的事情……”
“唯一的可能,是家中出了內奸……”
“觀仙樓……連安家都敢滲透了么……”
安家客卿數百,其間五境的高手便有十余人,更何況家中每日都要排查人口,因為尤其防備其他勢力入侵,所以安家對于家族內部的人,從來都監管十分嚴格。
可即便如此,觀仙樓還是滲入進了安家。
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難得有閑情出來逛逛,我穿漂亮些怎么啦?”
望著白給頗有些疑問的目光,蘇有仙唇角微微上揚。
“去把妝卸了。”
白給發號施令。
蘇有仙愣住,叉腰問道:
“為什么?”
白給揉了揉太陽穴。
“蘇姑娘……饒了我吧。”
“你就這身去了街上,回頭不知道得招來多少蜂蝶。”
蘇有仙眨眨眼,膩聲道:
“那你再寫首詩夸夸我。”
白給無語。
見他一副吃癟模樣,蘇有仙掩嘴輕笑一陣,身影如風,去打了盆水,卸下胭脂腮紅,又去了眼影,換了身比較保守的淡藍色紗裙,仿佛一朵初綻開的牽牛花。
“現在行了吧?”
白給點點頭。
自從自嵐宮山回來以后,他幾乎沒有出過梨園,時間長了便覺得悶,今日忽然想出去溜達溜達,正好遇上了個大晴天,也適合出去踏青。
趙睿智在城外一些不遠的郊野處設置了禁軍巡守,白給只要不旺深山老林子里頭鉆,既便是遇見了五境的刺客,也能安然脫身。
畢竟,他的身上,有耳靨給的戲簿。
那東西看似平凡,實則非凡。
上次在嵐宮山之中,五境高手的全力一擊都被其完全化解,耳靨在白給心中的實力再一次刷新到了新的層次。
這個戲癡,很可能是一名六境造化的大修士!
常言道,大隱隱于市,白給也算是從耳靨的身上見識到了這一點。
周獻死后,趙睿智接替其上位,璟城顯得活絡繁華了不少,尤其是最近趙睿智日以繼夜地處理解決了曾經周獻累計的問題與案件,很快他變在璟城的人們心中提高了威信,也讓這些人明白他和周獻完全不是一類人。
對于這些平民而言,有一位體察民情的城主,自然是皆大歡喜的事情。
周獻對于璟城十一年的壓迫,今日算是終于得以解放。
“周獻死后,璟城的百姓活絡了好多。”
白給感慨一聲,與蘇有仙朝著城南而去,卻在一條十字叉路上看見了一名穿著樸素的道人,坐于舊竹椅上搖搖晃晃,擺上了一攤位,上面還有一些占卜所用的竹簽,攤位右邊兒豎著一小旗子,上面寫著算命兩個大字。
那旗子由一根竹竿和破布卷著構成,非常簡潔,靠在了一顆不大但十分茂密的樹下,和那道人一樣懶散,仿佛風一吹就倒。
瞧著這算命二字,白給無感,前世也見著了不少,心中明白命運這個東西,乃是天道輪回,人怎么可能測得旦夕福禍?
算命在他的眼中,等于騙錢。
不過蘇有仙似乎對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道人面前倒是圍著不少人,有些人在求簽,而有些人則在看。
扛著扁擔的老人,抱著孩子的婦人,才釣魚回來,手里提著魚簍的漁民,以及一些小孩和游手好閑的年輕人。
他們覺得道人解簽的時候很有意思。
比那些一邊摳腳一邊下棋,但是手里揣個子兒卻半天不動手的老東西有意思。
去青樓沒錢,斗蟲累了,便過來看看道人解簽。
其實解簽多是佛門做的事兒,正統道門一般不干這些事情,不過這不代表他們不會。
蘇有仙興致勃勃,拉著白給去到了道人面前,看著道人給一個年逾三十的女子看手相,他把那女子柔荑拿捏在手,搓了又搓,摸了又摸,直到那女子滿面羞紅,忍不住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的時候,道人才放開。
他搖搖頭,對著那女子說道:
“夫人,您生不了孩子。”
女子聞言,臉色忽地蒼白了起來。
道人繼續說道:
“你來找我,一定是先去看過郎中了,想必他們和我的看法是一樣的……”
他話未講完,女子愣住,旋即說道:
“可……璟城里最好的醫生都說妾身的身子很健康,沒有什么問題。”
道人也愣住了,旁邊不少人投射去幸災樂禍的眼神,他們有些不信算命這個東西,認為道人是個騙錢的神棍,此時見道人吃癟,就想瞧瞧他怎么那這事兒圓回去。
不過道人也是一個老油條了,處變不驚,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須,故作神秘道:
“夫人,這問題……并不出在你身上。”
“而是你的丈夫。”
女子怔然。
“我丈夫?我丈夫身體也很好,他也去看過璟城的醫者,并沒有查出什么問題。”
周遭的人哄然,道人并未驚慌,只是眉頭一皺。
“既然夫人與夫人相公的身子均無甚病患,怎么會沒有孩子?”
女子面色茫然。
沉默了小片刻,道人又問道:
“你們二位成親之后,同房了么?”
女子回道:
“當然!”
“成親之后,妾身與相公天天都在一張床上睡。”
婦人覺得這些事有些羞恥,可事關自己的孩子,她并沒有隱瞞。
道人這會兒徹底懵了。
他確認婦人的身體沒有問題,而如果眼前婦人的相公也身體健康的話,二人成親十年,怎么會沒有孩子?
仔細思索一番,道人忽然干咳兩聲,又問道:
“冒昧問夫人一句,你們平日行房事……大概多久一次?”
婦人面容迷惑。
“房事?”
“什么房事?”
道人沉默了片刻。
“就是男女之事。”
婦人豎著柳眉,不解道:
“男女之事又是什么事?”
道人無語。
他仔細看了看婦人的面相,對方可沒有說謊。
她真不知道。
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懵了。
大夏雖然女性相對沒有那么開放,但也絕對不是小白,男女之事一般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就明白一些了,而眼前這名婦人,年紀估摸已經過了三十,卻純潔地仿佛一張白紙。
難道她的父母不教她這些?
難道她的丈夫不教她這些?
道人心里忽然想罵娘。
你特么這副模樣……能有孩子才見鬼了。
心里雖然生氣,可他表面上還是得保持微笑,于是道人又詢問了婦人關于她丈夫是否跟她提過男女之事,很快,眾人便明白了,這名女子的丈夫,也是一個啥也不懂的小白。
道人這回,沉默了許久。
然后他從兜里掏出了一本奇怪的書籍,十分破舊,看樣子經常被人翻動,封皮上寫著春什么宮什么圖的。
嗯,你們都懂。
他把這書塞給婦人,一臉認真道:
“把這本經書拿回去,和你相公好生參悟,不出三月,必然有喜。”
婦人聞言,欣喜地拿著書離開了。
道人長長呼出口氣,一旁的人也笑著散開了些。
每次來道人這里,總會遇見有趣的事情。
下次,下次還來看道人算命。
白給微微搖頭,皆笑皆非。
果然,林子大了,什么奇葩都能遇到。
他正要拉著想去算上一卦的蘇有仙離開,卻被身后的道人忽然叫住。
“這位公子……來都來了,不算一掛嗎?”
白給停住腳,回頭一臉疑惑。
“我嗎?”
道人點頭笑道:
“正是。”
白給也笑了起來。
“我不信這個。”
“第一次算命,不收你錢。”
“麻煩道長幫我算一下我的姻緣,工作,壽命,未來發展方向,能娶幾個老婆,日后會不會有血光之災……”
那道人和蘇有仙瞧著白給這迅速的變臉,一時間險些沒有反應過來。
尤其是蘇有仙。
她依稀之間,記得豐南曾經在山陽縣和她吐槽過,說白給是一個白嫖成癮的人……
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啊。
道人笑瞇瞇地接過白給的右手,看了幾眼之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白給見他如此,小心道:
“道長……有什么壞消息,你就憋著,不用告訴我,說好的就成。”
道人搖搖頭。
“不是,男左女右,看錯手了。”
“左手給我。”
白給遞出左手。
道人仔細看著白給的左手,眉心之中忽然有一道神光一閃即逝,無論是白給還是蘇有仙,都沒有看見這道光。
良久。
道人面色凝重的抬起頭,死死盯著白給。
“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