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爭渡的一番描述之后,白給陷入了一陣自我靈魂叩問般的深思。
他在思考嗎?
并不是。
他在等。
等花香影和田填恬吃飽。
其實從桂爭渡說完之后,白給便已經猜到了他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么。
本以為三只小獸給予他的小石頭,也只是隨便從河里面撿來的夜光石,這種會在夜里泛光的石頭在夏朝并不罕見,而且只要白日里放在太陽下面曬一曬,夜里還可以重復使用。
但從桂爭渡的表述來看,那幾顆石頭,很珍貴。
雖然白給并不知道這幾顆石頭有什么用,不過心思縝密的他,很快想到了一件事情。
——觀仙樓兩次盯上清岫界,說不定便和這些石頭有關。
白給未表態,不說話,喝酒。
銷金樓的老板桂爭渡很有耐心,他沒有催促白給,常年與人談生意的他心底很明白,談生意最忌諱的就是心浮氣躁。
利益之中,需要的是保持絕對的理性,不能夠摻雜任何情緒。
談生意嘛,要笑著談。
白給的表現,明顯是動心了,只要這一單交易談攏,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至于金銀財物,觀仙樓最不缺的就是這東西。
白給猶豫的越久,他越是覺得這一單交易能成。
就憑他這樣在生意場上奔波了幾十年的老人,怎么可能搞不定一個看上去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
不存在的。
可桂爭渡的確沒有料到。
他沒有料到白給的無恥。
這波他在第五層,而白給……在大氣層。
你以為我是在談生意的?
不,我是來喂豬的。
將心思全部放在了白給身上的桂爭渡,臉上笑意越來越盛,完全沒有注意到不停有人端著菜來,又有人端著空空的菜碟離開。
等到一刻鐘的時候,花香影與田填恬二人的小肚皮明顯已經鼓囊了起來,白給才說道:
“桂老板,我想好了。”
“你要的東西,我的確有,可那是我好友贈送給我的禮物,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我不想賣。”
桂爭渡臉上笑意不減,眼角已經因為長時間的假笑堆上了魚尾紋。
“先生但說,我觀仙樓別的沒有,錢……有的是。”
白給搖頭。
“桂老板想差了……梨園的戲,王城的戲,我吃了一半,你猜我現在有多少錢?”
聽聞此言,桂爭渡面色略僵。
關于化蝶三場戲,白給自是名聲大噪,他聽聞過這三出戲的戲文是出自白給之手,但他以為排戲練戲,都是耳靨與其他戲曲名家,常年聽戲懂戲的老觀眾完成的,白給并沒有參與其間,所以以觀仙樓的辦事風格,白給根本拿不到幾個子兒。
不過很明顯,他這樣的商人,根本不明白一個真正戲癡的想法。
耳靨在乎錢么?
在他的眼里,白給的三出戲文,是足以在青史留名的財富,豈是銅臭之物能夠衡量?
但桂爭渡不懂,也不明白。
所以他不信。
“白先生……想要什么籌碼,你只管說,只要不是什么星星月亮,我相信以銷金樓的手段與底蘊,都能夠拿出來。”
白給望著手中酒杯中的酒出神。
綠蟻酒。
最廉價的酒,在夢浮生賣出了最昂貴的價格。
“我要的東西,你給不起。”
淡淡的話,讓桂爭渡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我給不起?”
白給說道:
“我要單歲的人頭,你能給我嗎?”
桂爭渡指尖輕叩擺放茶具的桌面,回道:
“白先生的想法很危險,殺人,在大夏是犯法的。”
白給敷之一笑。
“難得觀仙樓之中也有人懂法,桂老板真是出淤泥不染,濯清漣不妖。”
這話兒里頭帶著濃濃的諷刺意味,桂爭渡這樣的人精,怎么可能聽不出來?
桂爭渡雖然將小金樓變成了銷金樓,但他本質上還是觀仙樓的人,更何況所謂的收集古玩,說到底也只是收集一些具有五行靈力的物什。
那是觀仙樓內部用來制造‘蜃樓’的必備之物。
沉默了許久,桂爭渡緩緩道:
“如果白先生愿意將手中具有五行靈力的東西賣給銷金樓,日后便與觀仙樓的恩怨一筆勾銷,如何?”
白給咧嘴一笑,笑容猖狂。
“一筆勾銷?”
“好一個一筆勾銷!”
“無緣無故將我當作殺人刀,在我身上種下心魔,害我險些被陛下一指頭點死,發配到了這樣鳥不拉屎的地方,又按照你們為我設定的路線,像一個提線木偶一樣跌跌撞撞往前走,每一步都可能會踏空,跌入無盡的深淵里摔死……”
“現在利用完了我,又想像一個垃圾將我處理掉……”
“觀仙樓……真有你們的。”
“想跟我一筆勾銷?”
“問過我的意見了嗎?”
“噢……對了,我忘記了,在你們的眼里,我只是一個沒有思想和靈魂的提線木偶,我的想法對于你們而言根本就無關痛癢。”
白給愈說,面前的桂爭渡臉色愈差,眼底震撼之色越來越濃重!
他不曾想過,眼前這個年輕人,這個被他們選中的棋子,竟然不知何時已經發現自己身在局中,甚至連那二位大人如此精妙非凡的手段都窺之七八!
這……真的是一個年輕人該有的城府么?
他是如何發現的?
什么時候發現的?
白給端起了酒盞,倒在了一旁的溪水之中,將空空的杯子放在了桂爭渡面前的桌子上,開口說道:
“桂老板。”
“這一杯酒,提前敬你的。”
“下次見面……便不敬酒了。”
言罷,白給帶著蘇有仙與滿嘴流油的田填恬,花香影三人離開了夢浮生,一旁侍奉的侍女,忽然將手伸到了端著備用酒水木盤下方,然而路過的花香影忽然抬起手指輕輕點在了她的眉心,那侍女立刻便軟了下去,倒在地面上,雙目失神,酒水灑了一地。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那木盤下方的匕首已經滑落了出來,掉落在了清脆草甸上,與日光下反射出刺眼光束,格外鋒利!
桂爭渡已經失去了先前和藹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滿面陰翳,仿佛家里的母親方才才離開人世。
他面色及其難看地對著侍女揮揮手,那名身穿舞裙的女子便帶著些恐懼的神色收拾了匕首和地面的狼藉離開了。
小河下游畔的一名食客起身,邁步走到了桂爭渡的面前,正是山龍。
“大人,這家伙……敬酒不吃吃罰酒……咱們要不要想辦法……”
山龍伏在桂爭渡的耳畔竊竊私語,桂爭渡沒有急著回復,生氣的同時一連環陰毒的計劃也漸漸從腦海深處掠過。
可這些計劃,用來了白給的身上,并不具有可實施性。
譬如綁架他的家人,藉此威脅他。
但白給是個孤兒。
他們綁架不了白給的家人,只能綁架空氣。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
開局父母祭天,自然法力無邊。
這個世界上每多一名穿越者,就會有一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消失。
珍惜父母,遠離穿越。
準備離開夢浮生的桂爭渡在門口被忽然攔了下來。
“桂老板,您好。”
“這次的消費,一共四百七十八兩六錢三文,鑒于您是這里的常客,我們幫您去掉了零頭,請問您是銀票支付還是以物作押?”
桂爭渡停在了門口片刻,聽完那名夢浮生侍員的話,陰沉的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迷惘。
“四百七十八兩?”
“我就點了兩壇綠蟻酒,一些小吃,怎么會這么貴?”
“你們訛我?”
那名侍員微笑說道:
“桂老板想差了,我們怎么敢訛您?”
“這里是菜單,方才那幾位客人點了很多咱們酒樓里面的名菜和名酒海棠千黎,那酒是一百四十兩一壇,打包帶走的費用咱們倒是沒有算。”
看著那一長串的菜單,桂爭渡臉都綠了。
他的確不差這些錢。
也絕對不至于為了幾百兩銀子而如此痛心……但前提是,這場生意談成功。
現在生意沒有談成,他還被對方這樣的螞蟻狠狠嘲諷了一頓,本來心里已經有氣,離開的時候,忽然又有人在他的火上填了把柴禾,這讓桂爭渡如何能忍?
死死攥著拳頭,憋著一張鐵青的臉付完了錢,他揮袖而去……
“嗝~”
花香影絲毫不顧及自己形象,拍了拍鼓鼓的小肚皮,打了個飽嗝。
“白大哥,日后若是還有這種飯局,請一定叫上我!”
白給瞟了她一眼,笑道:
“你倒是想得美。”
“真以為我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天天有人請我吃飯?”
花香影嘿嘿一笑,路上見著了糖葫蘆小販,便拉住了田填恬,同他在兜里掏出了為數不多的銅板兒,一人買了三串。
因為白給不吃,蘇有仙也不吃。
于是他倆一人六串。
花香影的確算得上勤快,她在梨園子里頭幫忙做了很多事,在管事那邊兒錢都是日結,所以兜里還算有些零花,雖然貴的東西買不起,但買點糖葫蘆打打牙祭還是沒問題。
飯后小甜點嘛。
“桂爭渡不會善罷甘休,他還會想辦法來找你的。”
蘇有仙嘆了口氣。
“觀仙樓的人,從來如此。”
“未達目的,不死不休。”
白給平靜道:
“我已經深刻領會過了。”
“即便是我將那些五行靈石給他,觀仙樓一樣不會放過我。”
“在他們的眼里,我只是一顆必須要死的棄子。”
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他絕不委曲求全。
他努力修行,變強,學劍……
就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加舒坦!
回到了梨園,白給繼續幫助耳靨排戲,蘇有仙參與進來,而花香影則在下面看著。
她常年住在山里面,那里幾乎沒有什么可以玩的東西。
出來之后,她看見了小人書,偶爾會在璟城的大街上遇見說書先生,便駐足聽個痛快,扔點銅板在說書先生面前的小碗里。
而戲。
仿佛為少女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她有幸能夠看見那些引人入勝的戲曲是如何編排的,那簡簡單單的動作背后,原來會付出那樣多的心血,她偶爾會學著戲子的動作,有模有樣,畢竟也是個四境武者,自然在肢體方面很是嫻熟。
可稍微觀察得仔細些,她仍舊能夠看出自己和那些戲子的差別。
這些細微的差別,便是那些懂戲的觀眾所喜愛的地方。
撐住尖尖下巴,花香影看著戲臺上下不斷商榷的人兒,那些為了一個沒有做好的動作而爭論面紅耳赤的戲子們,眼里漸漸出了神。
她想著:日后我是做一名說書先生還是當一位戲子呢?
好像都比山里面教劍有趣。
花香影實在不喜歡山里頭的那些老嫗們,學著她們的模樣,憋著嘴,神情嚴肅,像是刻意裝演出來的,并且明明讓人忍不住發笑,可她們卻做的那樣嚴肅,手里面拿著一根木枝椏,時不時給那些偷懶的學生一下,抽打得他們大聲慘叫。
一想起自己日后會是這樣的生活,花香影忽然便覺得練劍可真沒意思。
要不隨便在璟城里面找個人嫁了,生個孩子,這樣就能天天聽書,天天看戲……
想到了這里,少女猛得一精神!
不可能的。
山里那群老頑固可不會讓自己活得這么舒坦。
花香影心底苦悶,忍不住嘟起了小嘴,眼睛看著自己的鼻尖。
唉……
天賦太好也不見得是件好事啊。
被那么多人惦記著。
話說自己出來這么久不傳個消息回去,門中長老們會擔憂么?
花香影沒有見過自己爹娘,聽門內的長老們說,自己原本是南朝人,爹娘遇見了仇人,讓他們家的老伯帶著她一路北逃,路上遇見了正在游歷的劍閣掌門顧紅。
顧紅見花香影天生五宮十二脈鼎盛豐沛,先天之氣充足,于是便索性收了花香影為劍閣弟子。
而當初送她的那名老伯,在花香影還沒有記事的時候,已經因為一場大病去世了。
關于這些人說的是真是假,花香影也無從探究。
出神了不知多久,天色竟然漸漸陰暗了下來,戲臺上的戲子們散去,白給也不知何時來到了少女身邊。
“真不回劍閣?”
花香影眨巴眨巴大眼睛,斜陽的余暉漸漸散開,而星辰還未及時明亮。
“不回去。”
“他們既然放我出來了,肯定也沒有打算讓我早些回去。”
白給笑笑。
“有什么困難可以來找我……對了,今日你在夢浮生露了面,與人動了手,回頭出門要小心些。”
花香影迷惑道:
“怎么了?”
“難道他們在璟城之中還敢動手嗎?”
“每天大街上都有那么多的巡守軍,還有那么多人……”
她說著,一道靚影出現在了白給的身邊。
“傻姑娘……大多數時候,大多數人,路見不平并不會拔刀相助,更多情況下,他們會選擇繞開。”
“為什么?”
“因為怕引火燒身。”
蘇有仙看著少女那樣純潔的眸子,忽然后悔起了自己讓白給今日帶上少女去觀仙樓。
她那時候只擔心白給的安危,卻不曾想到,自己的做法,會有可能讓少女陷入危險。
蘇有仙也算是個頗有見識的老江湖,可并非無情之人。
花香影笑著擺了擺手。
“不用擔心我,我身上有閣中長老們送的寶貝,就算是真的遇見了高手,也不會有事的。”
她這番話,讓蘇有仙呼出口氣。
道別之后,她與白給回到了院落里頭,燒了一壺滾燙的開水,又端來一木盆,摻了些冷水,和白給一同泡腳。
其實她沒有這個習慣。
但白給有。
足乃人之根,冬日里寒冷,常常有人喜歡用熱水泡腳,但現在是盛夏,很少會有人像白給這樣。
不過……泡一泡,確實很舒服。
可惜,這個世界沒有足療店,白給也不能專門請一個老中醫來天天給他摁腳。
蘇有仙倒是給白給摁過,雖然舒服,可卻不是白給要的那種舒服。
“柳姑娘沒有給你回信么?”
蘇有仙埋頭看著腳盆里的水,雪白腳丫輕輕晃悠。
“最好不要回信。”
白給對于柳如煙的了解很少。
但估計皇宮之中禁忌頗多,所以白給信中的內容,只有那寥寥幾個字。
就算是被發現了,也總不該給她惹去什么太大的麻煩。
“柳姑娘是陛下身邊的丫鬟,你這么喜歡她,日后也很難有結果。”
或許是腦子一熱,蘇有仙莫名便說出了這句話。
白給摸了摸鼻子,苦笑一聲。
“蘇姑娘,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
“哪兒還有精力兒女情長?”
“指不定哪天睡著之后便突然暴斃了,又或者未來什么時候,倒在了觀仙樓的刀下。”
“柳姑娘寧可犧牲性命也要救我,這么長時間,不給人家寫個信,實在有些……混蛋。”
星光垂落,灑在了木盆的水中,映在了人影的眼底。
“如果有一天,陛下要處死柳姑娘,你會為了她背叛陛下么?”
蘇有仙溫柔的聲音讓白給微微一怔。
他皺了皺眉。
“你們女人的腦子里,怎么總是這么多奇奇怪怪的問題?”
“很奇怪么?”
“當然奇怪……就像是很久很久的以前,有一個女子問我:我和你的母親同時掉入了水中,如果只能救一個,你會救誰?”
蘇有仙聞言,嬌俏的臉上驟然呈現出了大徹大悟的模樣。
然后她問道:
“如果我和柳姑娘同時掉入了水中,只能救一個,你會救誰?”
白給臉色一僵。
這……
學的是不是太快了些?
“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那你回答我剛才那個問題。”
“蘇姑娘……你不小了,不要和一個小女孩一樣,很幼稚。”
“你果然是嫌棄我年紀大了……唉,你們這些男人,真是見一個忘一個,花姑娘才出現幾天,立刻便嫌棄奴家年紀大了……”
“……”
蘇有仙說著,眸中的幽怨讓白給哭笑不得。
“蘇姑娘……沒什么事情便早些休息吧,水都冷了。”
“你給我講個故事我就去睡覺。”
“行……今天給你講個……嗯,虹貓藍兔七俠傳……”
“等等,我把洗腳水倒了,咱們回房間里面慢慢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