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有仙中午時分,為白給做了許多拿手的家常菜,二人吃完后她又將碗洗干凈,而后拿出才配的鑰匙,將宅子的內門外門全部鎖上。
“白給,我不是書山的弟子……會不會進不去?”
蘇有仙有些遲疑。
握住鑰匙的手滲出了一些膩膩的汗。
她的身份……似乎不太適合翰林院這樣嚴肅的清凈之地。
花魁。
聽上去是受到萬千男性追捧而著迷的女人,但其實這樣的女人在夏朝地位很低。
一旦她們失去了的吸引力,或是某些背后的金主換了一個新的對象,她們很快就會淪為最底層的青樓女子,甚至被販賣給一些油膩富商作小妾。
總而言之,比起天天誦讀圣人絕學,學習儒家大道的那些書生們,蘇有仙的身份在夏朝人的眼光看上去,的確顯得有些上不了臺面,再用惡毒庸俗一些的字眼來描述,便是低賤污濁。
這些自視清高的書生們,這些大部分出生權貴的子弟們,不知人間疾苦,不知柴米油鹽,腦子里只有清高,風骨,只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至少,在書院這個地方,他們絕不敢暴露自己的本性,見到了蘇有仙這樣低賤身份的娼妓,必然會嗤之以鼻,必然要伸出食指,指著她的鼻孔大罵,以此來彰顯自己梅花般的純潔品德。
蘇有仙絕非第一次經歷。
從前在慶城的時候,她曾去過一家書院里當過雜工,那時候她還不是花魁,媽媽借著安家的關系,悄悄送她去識字,那些書生一聽她是從紅桂坊來的,必然少不了一頓譏諷辱罵。
對于他人惡語,蘇有仙已經漸漸麻木。
她只是擔心會給白給帶去不好的影響。
“我能進去,你就能進去。”
出了門,走在了小路上,白給又說道:
“去了書院,別人問起你身世,你就編故事好了。”
蘇有仙聞言,難得緊張地遲疑道:
“圣人銅像之下,怎敢對儒者說謊?”
“要不……我不去了。”
白給回頭拉住她,擦干了她手心里的汗水。
“慌什么,我以前經常跟書院的先生們撒謊,回回都是瞞天過海。”
“至于那些半吊子書生,自己大字還沒認全,你說兩句謊,他們懂個屁!”
“實在不行,你就實話實說,他們要是侮辱罵你,我就幫你罵他們……不是我跟你吹牛,從小到大,罵架我還沒有輸過。”
“那群手抖嘴笨的蠢蛋,十個加起來也是白搭。”
白給語氣像極了耍橫的土匪,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絕不會有人相信他會是夏朝民間幾乎被奉為夏朝三千年一遇的美少年。
嗯,其實沒這綽號。
我隨便加的。
蘇有仙被他牽著走了些路,忍不住低頭吸了吸鼻子。
爹媽一死,人間冷暖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難得遇見一個人,可以在關鍵時候站出來護著你。
走一走,蘇有仙才發現王城大得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本以為書山是在王城之外的一處山頭坐落,卻不曾想……原來面前那座巍峨高山竟然也被王城緊緊包容,階梯彎彎繞繞,沿著翠綠篁林向著山頂而去。
冬風夾雪。
竹子沒有任何凋謝的征兆。
越往上走,風越急。
直至站在了萬級石臺階的終點,那座山人銅像面前,二人才面前才變成了寬闊平坦的平地。
一望而去,方圓近百里。
“陣法屏蔽了山間天機,地上人兒看不見書山,但塵囂道的書生們,卻能夠看見整座王城。”
白給頗為感嘆。
他帶著蘇有仙在那座孔山銅像的面前一拜,卻在恍惚間聽見了一陣來自遙遠時間長河的誦讀聲。
這股聲音,他很熟悉。
生死之間的銘記,白給忘不了。
那日在識海之中,天降魔骨,一群書生虛影陡然出現,那時候他的識海全是這樣的誦讀聲。
他看著眼前的銅像,恍然大悟。
那些書生……原來都是圣人手段!
仔細想一想,白給便釋然了。
朝天問既然都留下了頑石劍碑,孔山與其身為一個時代的不世強者,怎么可能不給后人留下些后手?
“回來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兀出現在了二人身后,嚇了二人一跳。
轉過身,這才看見是聞潮生。
他蒼老了不少,背佝僂,手里也拄著竹杖。
不過看上去,精神仍然矍鑠。
白給立刻拉著蘇有仙對著聞潮生大拜,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扶起。
“行了,沒外人,就別搞這些虛頭八腦的東西了。”
“陪老頭子我轉轉吧。”
白給笑了笑,便跟在了聞潮生的身邊,蘇有仙則走在二人身后,目光不斷打量著周遭。
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世外之地,難免有些好奇。
“感謝當初院長出手,救下學生一命。”
白給對著聞潮生道謝,老人卻有些訝異。
“想起來了?”
“不……是想明白了。”
聞潮生點點頭。
“能想明白也不錯。”
白給回道:
“院長,書院里頭……有觀仙樓的人。”
“我身上被他們種下了心魔,因為那時候無所知覺,不知克制,所以那時候犯了傻。”
聞潮生笑了笑,每走一步,竹杖就會在地上留下一個明顯的小孔。
“若不然,我為什么要救你呢?”
“您知道?”
“當然知道,這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白給聞言,更加好奇了。
“既然您明白,為什么不阻止?”
聞潮生搖頭。
“你已是棋局中的人,就該明白,這場棋局上,沒有真正的黑白子。”
“黑子亦是白子,白子也是黑子。”
“你能吃掉對方的棋,可他仍然可以再落子填補這個位置。”
白給低頭,眼睛看著地面雜草,光束閃爍不定。
“所以,院長選擇的方式,和龍將軍一樣?”
聞潮生回道:
“沒法殺干凈的。”
“控制的確是最穩妥的方法……他們是沒有軟肋的,而我們有,殺光了那些人,夏朝岌岌可危,一旦西周選擇在這個時候入侵,不出三五年,夏朝甚至會不攻自破。”
“他們可以賣國求榮,可以在夏朝滅亡后,去西周或是南朝混個不錯的官……可陛下不行,她只能和夏朝共存亡。”
白給笑道:
“聽上去可真惡心。”
老人嘆了口氣。
“誰說不是呢?”
“身上長了蟲子,挖出來,那里就會留下一個洞,很長時間都不能填補。”
白給沉默了些許時候,轉而開口道:
“院長想方設法讓我回來,該不僅僅是為了重明宴吧?”
聞潮生停下來腳步,站在了崖間一座鐵索吊橋上,側過身子,望著遠處云海霧淞,緩緩道:
“對翰林院院長這個位置有興趣么?”
這話一說完,就連身后的蘇有仙也是猛得一驚!
幾個意思?
忽然就要傳位了?
白給一點兒不驚訝,他早猜到了聞潮生這么幫他,一定是將他當作了接班人。
可他不明白。
“您老身子骨還挺硬朗,怎么這么急?”
聞潮生回道:
“人老了,想的難免多些。”
“有些事情,可以早做,不能晚做。”
白給說道:
“在等幾年……若是您老真沒有找到更好的人選,我來充個數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換作一年前,我應該會同意得很干脆。”
“但現在不行了……”
聞潮生挑眉道:
“何故?”
白給將意識海中遇見魔骨的事情一五一十交待給了聞潮生。
“……總之,學生我隨時都可能會死。”
他話音落下,老人的神情凝重了不少。
“你也不必過于擔憂,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你是老夫預定的書山山主,這些事情,老夫會幫你想辦法。”
白給笑了笑。
“東海來的某個道人給了學生一片障葉,讓學生去尋靈海道人。”
“如果能見到靈海前輩,想必學生身上的問題便能夠得以解決。”
靈海。
這個名字其實很出名,但被人提起的一瞬間,往往會顯得陌生。
畢竟靈海道人已經五千年沒有入世了。
后人知曉這個名字,多是從史書與一些龐雜文獻之中,再不然便是夏朝游方的說書人嘴里。
“道門的人愿意幫忙,自然甚好。”
白給靠在了塵囂道上的鐵索位置,一邊兒搖搖晃晃,一邊兒心不在焉地問詢道:
“院長,您知道地宮嗎?”
聞潮生蒼老泛白的眉毛一凝。
“地宮?”
“什么地宮?”
白給腦子里面回憶起當初那個嵐宮山妖鬼消逝在自己意識海之中的時候,所說出的那些話。
“一個和觀仙樓有關系,能夠瞞天過海的地方。”
“那里……很可能連陛下也不知道。”
聞潮生問起了這件事,白給便與他訴說了那妖鬼死前和白給交代的事實,聞潮生聽聞之后,陷入了長久的沉寂。
地宮……他們的確不知道這個地方。
甚至完全沒有聽過。
“這事兒我沒跟龍不飛講。”
白給說道。
“因為我沒有證據證明地宮的存在,容易引起他們的猜忌,搞不好還會給自己引來麻煩。”
聞潮生點點頭。
“無妨。”
“回頭我會和龍將軍溝通的……你不用對他忌諱那么多,雖然奈何在名義上是陛下麾下的勢力,其實自創建發展到了現在,一直都是龍將軍在暗中操作。”
“地宮的事情,干涉重大,應該讓他們知道……不過既然沒有證據,也自然不必打草驚蛇,多留個心眼即可。”
白給微微頷首。
“蘭辛芳,梅欶在重明宴上會主動與其他的勢力年輕一輩交流,沒有必要的情況下,你不要妄動。”
“先看看他們怎么說,重明宴自五六年前便已經開始籌備,這些家伙自然是有備而來,明爭名,暗作案,屆時估計還有不少的麻煩。”
聽見了聞潮生的話,白給又想起花香影的事情,便忍不住與聞潮生說起此事。
聞潮生回道:
“此事再議。”
他沒有給予明確的回答,其實已經表明了他不想幫助花香影的態度,但白給并未覺得聞潮生冷血。
到了他們這個地位的人,做事很難只為自己考慮。
更多,還是得站在夏朝的立場上。
救花香影不是什么大事,但因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南朝人而去得罪一群地位非凡的南朝人,實在顯得不明智。
聞潮生的做法的確對于花香影而言顯得很冷血,可對于夏朝的百姓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仁慈?
只要夏朝和南朝兩國之間關系足夠安寧,不發生戰事,百姓自然會過得更好,不會因為戰火而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遞給了白給一張請帖,聞潮生說道:
“重明宴開宴時候,記得按時到場。”
白給點點頭,接過了請帖。
來書山上主要是為了見見聞潮生,把璟城的詳細狀況和聞潮生當面說一說,如今既然事情都已經解決,白給也沒有必要繼續留下來了。
他并不想在書山上過夜。
氣氛太肅穆了。
而且在那尊仿佛是活著的銅像面前,他也沒好意思抱著蘇有仙睡覺,總感覺被人一直盯著,沒穿衣服,渾身涼颼颼的。
與蘇有仙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里頭,茶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便聽蘇有仙說道:
“聞院長似乎不是很想幫花姑娘……”
“所以咱們現在應該如何補救?”
她幾乎可以斷定,如果沒有人原意出手救下花香影,那么重明宴一開始,必然會有人盯上花香影。
南朝對于花家的人無比敏感,尤其是直系血脈。
真的看見了,不可能收手,必然會想方設法殺了花香影!
降妖除魔,除魔衛佛。
這是他們的執念。
如果花香影不去重明宴,那么徐夫子一走,就沒有人保護她。
如果她去重明宴……那事情就變得更妙了。
往壞里說,花香影會給白給帶來巨大的麻煩,甚至會影響白給的未來。
蘇有仙知道白給的性格,他雖然與花香影接觸不多,也沒有多少深厚的感情,可白給這人很有責任心。
既然他將花香影帶到了王城,就不會眼睜睜看著花香影死在自己的面前。
以白給的性格,他干不出這件事。
更何況,花香影本就不是一個壞人。
她只是一個天真無邪,也沒有兒時記憶的小姑娘。
白給如果要硬保花香影,無論夏朝有沒有大人物出手幫助白給,最后的結果必然都是一團糟。
重明宴也就算是被白給徹底攪黃了。
后果可想而知。
二人坐在了屬于自己的小院子里面,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時間都不再說話,陷入了默契的沉默中。
“早知道她的身世,我說什么也不會帶她來王城……現在與劍閣寫一封信,告訴他們具體的狀況,不知道是否還來得及。”
蘇有仙聞言,月牙眉兒一彎,紅唇輕咬。
“實在不行的話,我去幫你送信。”
“買上匹好馬,我連續奔上三日三夜不算什么問題。”
白給搖搖頭。
“這里離觀仙樓的主勢力太近,出城之后你也不見得安全,我帶她來王城已經是個錯誤,讓你去為她冒險,更是錯上加錯……總之,一定不能讓你去為她冒險,我再想想其他的辦法。”
蘇有仙嘆了口氣,柔聲道:
“我去買菜。”
白給點點頭。
吃過了熱騰騰的精致晚餐,白給和蘇有仙打了聲招呼,去了菜園,叩開門,讓二位書童帶著自己去尋徐夫子。
這事兒不能瞞著人家。
不然出現了事情,徐夫子左右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