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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佛心

  在僧人的眼中,老婦人大抵與廟中的那個石像一樣該死。

  但他也絕不想勸奉老婦人去崇佛尚教。

  因為南朝的佛不渡窮人。

  他不渡窮人。

  看著老婦人在雨中像個傻子一樣一直站立著,站在那個石臺的邊緣,低頭卑微像是地面塵土,僧人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城中那么多寺廟,只要她省吃儉用數月,便能夠積攢存下一些香火錢,來城中的寺廟,來南山供奉他們,發揮自己的余熱為佛家再添上一兩縷佛光,然后自己找個地方把悄悄自己埋了,豈不是大家都好?

  可眼前的這名婦人,寧愿為這破廟之中的鬼神擋雨,也不愿意為佛教發光發熱,自然在僧人的眼中,她便是罪大惡極,罪無可恕,罪孽滔天。

  死了吧。

  這樣的人。

  趕緊死了去。

  他在心底非常不愉快地咒罵了幾聲,搖頭離開了這里。

  這名僧人走后,婦人才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來。

  她溫柔地拿出一張洗得泛白的布條,幫著石像擦拭著額角的水漬,嘴里輕輕哼著不知名的歌兒。

  但很快,老婦人便又匆忙地將布條收了回去,藏在了自己破舊的衣服里,埋下頭,身子微微顫抖。

  因為門外出現了第二名僧人。

  這名僧人很年輕,與先前那名僧人不同,他似乎并不覺得此地污濁骯臟,所以他撐傘走了進來,站在了神像面前。

  老婦人很惶恐。

  僧人很平靜。

  “大師……”

  她囁嚅著嘴唇開口,想要說些什么。

  蓮無心看著老婦人,笑道:

  “夫人,不認識我了么?”

  老婦人聞言,渾濁的眼睛出現了一絲迷惘。

  她的確不認識蓮無心了。

  但那熟悉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老婦人確定蓮無心就是那個十幾年,送給她遮掩天機舍利子的小僧彌。

  臉上的笑容如出一轍。

  這樣清澈的笑容,她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看見過了。

  愣神了片刻,婦人忽然想起來什么,顫巍巍地從身上掏出來那顆被她保養得很干凈的舍利,從石像旁的臺子下來,遞交到蓮無心的手中。

  “大師……是想要要回這個東西吧?”

  蓮無心看著老婦人手中溫潤的舍利,平靜道:

  “夫人,我并不是來要回師父的舍利,而是來找你的。”

  老婦人迷惘道:

  “找我?”

  蓮無心從懷中掏出來一封信,遞給老婦人。

  “我為夫人雇了一輛馬車與一個馬夫,上面有不少水與食物,還有一些碎銀子,你拿著這封信,走官道去夏朝王城,找一個叫作白給的年輕人,他會安置你。”

  老婦人聞言愣住了,而后頗有一些慌亂失神道:

  “大師……”

  “南朝這般大,賤婦只是想要一處彈丸棲息之地,絕不會妨礙大師們誦經渡世,宣揚佛法……還望大師莫要驅逐賤婦離開南朝……”

  蓮無心瞧著老婦人惶恐的模樣,伸出白凈的手,輕輕摁在了她的肩膀上,于是老婦人便又平靜了下來。

  這一刻,她的心出奇的寧靜。

  “您有個女兒在夏朝的王城。”

  “雖然她沒有見過夫人,不記得夫人的模樣,更對夫人沒有什么感情……”

  “但她的確是您的女兒。”

  “這些年……她過得還不錯。”

  “夫人去了夏朝王城,至少可以見見她。”

  聽到了蓮無心的話,老婦人渾身一抖,有些黯淡烏青的嘴唇一陣子哆嗦,似乎對于蓮無心所言感到難以置信。

  “大師……所言屬實?”

  蓮無心微微點頭。

  旋即又囑咐道:

  “夫人此去王城,切記不可將舍利遺失,一定要好好保管……舍利能夠遮掩天機,讓南朝的僧人們看不見你的花氏血脈。”

  老婦人聞言稍微側過身子,怔怔望著廟外密集的雨,記憶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場大火之中。

  蓮無心對著老婦人一拜,又轉身對著屋子里的神像一拜,轉身撐傘離去。

  “這雨今夜子時就會停歇,夫人離去后,此地的神像小僧會代為照顧,夫人不必擔心。”

  老婦人回過神來,但蓮無心的身影早已經遠去,她哆嗦著,老淚縱橫,顫巍巍跪在地面給蓮無心叩了頭。

  誠心誠意。

  “多謝……大師。”

  院中有人來還書。

  姑娘羞赧的模樣已經再不是當初白給在山陽縣時候見到的那般英氣與傲嬌并存的模樣,柳如煙拿著一疊厚厚的書稿,穿著石榴裙俏生生站在了白給的面前,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恍惚間,過去的種種,還有那腦子一熱的瘋狂,都已經隨著時間冷卻下來。

  再一次單獨相見時,有的反而是一種新鮮的陌生感。

  柳如煙手中的書稿,是白給當初給她撰寫的《西游記》。

  后來女帝拿去在看。

  這樣東西女帝壓根兒就沒有還給白給的必要,此時讓柳如煙來還書,只是借著這個機會讓二人見一下面而已。

  柳如煙常年服侍在她的身邊,她哪里會不曉得這丫頭的想法?

  “你……家中不應該還有一位姑娘么?”

  柳如煙眸光微移,望向一旁,語氣有些淡淡冷清。

  白給看著桌面上的書稿,回道:

  “蘇姑娘為龍將軍工作,白日里都在囿碧苑中。”

  柳如煙聞言柳眉輕輕一撇。

  “囿碧苑?”

  “那不是……”

  白給為她倒上些茶水,笑道:

  “她是老鴇。”

  如煙姑娘呼出了一口氣,接過了白給遞來的茶水,雙手捧著,小口喝著。

  夏朝的青樓里頭有規矩。

  老鴇非妓,而是生意人。

  所以即便她們有意,也絕對不能和客人在生意場上有任何動作。

  否則就是亂了規矩,會被青樓背后的老板處理掉。

  反之,如果來青樓的客人敢打老鴇的主意,便等于是當著所有人的面抽青樓老板的臉。

  這年頭,有能力在夏朝境內,尤其是王城里頭開青樓賭場一類的娛樂場所的人,全都大有來頭。

  柳如煙沒話了,干喝茶,白給將那些書稿收好,對著捧著茶杯緩緩喝茶掩飾自己局促的柳如煙道謝道:

  “當初在山陽縣的事,真是多謝柳姑娘了。”

  “咕嚕。”

  “上次在玉軒閣,本來準備給柳姑娘買一份禮物,不過考慮到女帝會因此責罰柳姑娘,所以……就沒買。”

  “咕嚕。”

  “先前……柳姑娘留給我的五百兩銀票,我還沒有用。”

  “咕嚕。”

  “女帝把你許給我了。”

  “咕……噗!!!”

  柳如煙一口茶噴了出來,那張略帶高冷傲嬌的臉登時便染上了一層霞紅,她眼神躲閃道:

  “我……我怎么不知道?”

  “一定是你聽錯了。”

  白給點破了她的遮羞布。

  “你知道的,柳姑娘。”

  “別胡說,我不知道。”柳如煙的俏顏又紅了些,仿佛桃樹上熟透的桃子。

  “你知道。”

  柳如煙堅持不住了,索性一叉腰,柳眉倒豎,兇巴巴地羞惱道:

  “我不知道!”

  她這模樣,反倒頗有一些可愛。

  白給抿嘴一笑,也不繼續說下去了。

  小姑娘臉皮薄,適可而止就好。

  “上一次女帝還問過我,什么時候娶你過門。”

  “我說再等等。”

  白給緩緩給自己倒上了一杯茶,相比較于二人初次見面,現在的他顯得從容了很多。

  白給真的變了不少。

  柳如煙深吸了一口氣,二人之間的事情被挑開,她也就不裝了,正面問道:

  “你娶了我,你身邊的那位蘇姑娘怎么辦?”

  白給眨眼道:

  “你總是為別人想,日后容易吃虧,容易被人欺負。”

  柳如煙瞪眼道:

  “要你管!”

  雖然知道白給是在關心她,但柳如煙就是忍不住想要懟這個混蛋幾句。

  日后……自己定是會被這個混蛋狠狠欺負的。

  索性趁現在還有機會,先欺負回來!

  “我答應過女帝,要娶你為正妻。”

  “當然,前提是……你同意。”

  柳如煙沉默了片刻,支吾道:

  “我……我還沒有想好。”

  白給點點頭,并不著急。

  “那這事兒……日后再說吧。”

  柳如煙聞言放松下來不少,呼出口氣,心里又覺得莫名微微失落,但還是點頭道:

  “好,日后再說。”

  在白給院子里面寒暄了會兒,柳如煙帶著些興奮與竊喜離開了,哼著不知名的歌謠回去了皇宮,她離開了宅院拐過了兩三個接口,蘇有仙才從一旁藏身的地方回到了自家宅院兒。

  “怎樣?小姑娘搞定了?”

  她看著坐在竹椅上前后搖動,閑適無比的白給,斜眼笑道。

  白給不置可否,問道:

  “那頭的事情怎么樣了?”

  蘇有仙回道:

  “我和牢籠外面的守衛打過了招呼,他們請示過上面,同意讓你見見被關押的二人。”

  “但不能待太長時間,最多一刻鐘。”

  “今日或者明日晚戌時均可。”

  白給點點頭,起身給蘇有仙讓開了位置。

  “休息一會兒吧,椅子都給你捂熱乎了,我得先去一趟菜園。”

  宅子里面的衛生白給已經弄規矩了,省去了蘇有仙不少麻煩,但囿碧苑中的事兒更多,所以她摸魚的時間很有限,便是白日里的客人相對少一些,所以她才能夠趁著間隙溜出來。

  而白給來到了菜園之后,在門口書童的帶領下,找到了一處學堂,并將學堂里面正在念書的花香影叫了出來。

  二人坐在了鳥語花香的小園林之中,白給向著花香影詢問了一些和木曉青有關的事情,花香影如實回答,一番仔細的盤問之后,白給又離開了菜園。

  此時此刻的白給,腦子里面只有一個問題。

  ——他究竟該不該插手這件事。

  還是不該?

  沒人替他拿主意。

  去往了關押二人的牢房,兩邊被徹底隔開,白給走到了木曉青的牢房里,很好奇地問道:

  “為什么要離開觀仙樓?”

  木曉青抿著干澀唇瓣,清秀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也沒有說話。

  “因為你的事情,郭馮被人盯上了。”

  聽到了這話,木曉青的眼神變了。

  她在一堆干草上面坐直了身子,目光順著筆直的鐵欄桿錯落在白給的身上,凝聲道:

  “誰?”

  白給回道:

  “不知道。”

  “可能是觀仙樓,可能是……”

  他話說到了這里,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而木曉青的面色愈發慘白,額頭滲出了些汗水,于是黑色的劉海就這樣貼合在了她的額頭上。

  “他現在還好嗎?”

  雙手抓住了鐵欄桿,木曉青明顯有一些急了。

  “暫時還沒有死。”

  “得把后面的人揪出來,他才算安全。”

  木曉青聞言壓低聲音,哀求道: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白給摸了摸鼻子,也低聲說道:

  “我知道。”

  “所以我才來找你,跟你說這些。”

  “你們被人利用了。”

  木曉青怔住。

  “先生此話何意?”

  白給淡淡道:

  “字面意思。”

  “我不敢確定,所以一會兒我還要去查一個人。”

  木曉青沒明白,問道:

  “是江燕么?”

  白給回道:

  “不是。”

  “在一場局里面,她的存在壓根兒就無關緊要。”

  “對方很會掩蓋自己的行為,將人們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你和江燕的身上,但實際上主宰這一切的紐帶,卻早已經被人們忽略掉了。”

  木曉青瞇著眼睛想了許久,還是問道:

  “可,那個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白給說道:

  “他想除掉我。”

  這話兒一出,木曉青更加迷糊了。

  “這……和你又有什么關系?”

  白給起身,居高臨下,看著坐在雜草堆上的木曉青,說道:

  “他們知道我會想辦法救你。”

  “而我一旦救了你,麻煩就會和我掛上鉤……此番我來尋你,而不是去找江燕,就是想要知道,你之前究竟犯下過什么事情……那種非常嚴重,甚至會株連三族這樣的罪行?”

  “當然,我也知道如果你真的做了這樣的事情,絕不會輕易說出來,所以……我想同你做個交易。”

  木曉青聽聞白給這話,便明白了白給在說什么了。

  她從前的確犯下過重罪。

  正因為這樣,她才一直躲躲藏藏,不敢以真名示人……更不敢嫁給郭馮。

  并不是因為她叛離了觀仙樓而隱姓埋名,她這樣的人走不走,觀仙樓最多雖然派人去追殺一下,能殺則殺,殺不了便算了。

  真正麻煩的,是朝廷的人。

  夏朝的男女成婚,那是要提前上地方登記的,這些信息最后會和奈何的黃泉分部核實,確認無誤之后,才能成為親家,而奈何一旦查出了她的真實身份,很快她和郭馮都會出事。

  而現在,有人一早知道了這一切,設下了圈套,想要利用她過去犯過的重罪……給白給降罪!

  “什么交易?”

  木曉青呼吸聲漸漸急促了起來。

  白給道:

  “用你的命,換郭馮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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