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給的宅邸距離龍泉君的府邸談不上遠。
今日暴雨連天,雨傘無法完全遮蓋天上隨風不斷變換的銀絲,在街上走的久了,身上就全都是水。
而城外河渠水漲湍急,便是穿著蓑衣,拿著漁具出門,也根本釣不著魚。
所以今日出城的人很少,因為這樣,那些尋找方裙紅的人,只要問一問城門口的守衛,就能夠將讓方裙紅神秘消失的嫌疑人定位在白給身上。
而白給也壓根兒沒有準備掩飾自己。
他與方裙紅根本就不是在一個時間點出城的,走的也不是同一個城門,沒有如山的鐵證,龍泉君根本動不了他。
況且這一次白給不需要引誘誰上鉤,所以在北郊大河上方的石臺上,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那場大雨,能把方裙紅與白給存在的痕跡洗得一干二凈。
事情最終會找到觀仙樓,因為在方裙紅出城門之前的三天,觀仙樓有人找上了方裙紅,并商量了什么事情。
關于他們之間的談話,沒有第四個人知曉,這是白給交待給伍貴的任務要求。
而觀仙樓……這可不是一個會背鍋的主。
踢皮球嘛……
你會踢,我也會。
那些出門尋找的方裙紅的下人越找心越涼。
好好的一個人,活生生的,說不見就不見了。
這些人腦子里面被恐懼包裹,想象著如果自己沒有找到自家的小姐,那么回頭會發生什么事情?
頂著暴雨,他們一番忙亂的搜尋,總算在城門口問詢道了自家小姐的行蹤。
一夜過去。
龍泉君在一陣透心涼之中,得到了自己孫女失蹤的消息。
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暴雨小了一些,但還沒有停,龍泉君看著眼前那一箱子金條,手忙腳亂地坐馬車去了白給的宅子,一腳踢開了白給院子大門,瞪眼怒聲在雨中咆哮道:
“混帳!混帳!”
“白給小兒!”
“還我孫女!”
隔著那一簾狼狽雨幕,白給看見了自己院門落地的殘骸,眼神驟然冰冷了起來。
“何人喧嘩?”
“毀我院門,私闖民宅,當我大夏法律是擺設嗎?”
他聲如洪鐘,傳出去極遠處,饒是雨大如林,也阻擋不住白給的聲音傳播。
這一嗓門兒,讓龍泉君的腦子頓時清醒了不少。
從夏朝的法律來講,他目前的行為的確是在犯法。
若白給此地真是民宅也就算了,但白給背后的實力非通小可,許多大人物為他撐腰,真要是折騰下去,只怕他吃不了好果子!
念及此處,龍泉君強行壓抑著內心的躁動,站在雨里沉聲問道:
“老夫且問你,我孫兒如今在何處?”
白給淡淡道:
“我怎么知道?”
“你家孫兒不見了,來找我作甚?”
見著白給這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龍泉君眼中的殺氣更甚!
“若不是你所作所為,那箱金條為何會讓人還回老夫的府邸?”
白給嗤笑道:
“我道是誰這么荒唐地上門要人。”
“原來是龍泉君。”
“沒錯,那箱被打上了皇室標記的金條的確是我讓人還回了大人府邸,可那又怎樣?”
“我一介小小平民,如何敢收取皇家王族專用的金條?”
龍泉君哼道:
“南門的守衛今早親眼看見你出城了!”
白給瞇著眼睛。
“所以大人想要說什么?”
龍泉君見著白給這一副揣著明白裝糊涂,打死也不愿意承認的模樣,著實忍不住了,揮袖憤然大罵道:
“你小子真是不知死活!”
“敢對老夫孫女出手!”
“老夫警告你,倘若裙紅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任何與你有關系的人,全都得同老夫孫女陪葬!”
任憑他的語氣是如何的堅決,任憑他的恐嚇是如何的逼真,白給也始終不為所動,他只是安靜地看著雨簾那頭,目光刺過龍泉君的身旁水珠,凝聚在了地面上的潮濕泥濘,凝聚在先前被龍泉君一腳踢碎的木門殘屑上。
他本以為方裙紅那個混賬玩意兒只是弄壞了他的一柄傘。
但現在似乎還多了一扇門。
真是過分啊。
“大人,我聽不懂您在說什么,也不認識方裙紅究竟是誰……如果您非要覺著我搶走了您的孫女,把您的孫女藏起來了,建議您直接報官,夏朝王城之中有專門的司寇,咱們可以通過刑法手段來解決個人恩怨。”
白給不想浪費時間跟一個糟老頭子在這里絮絮叨叨,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況且……比起我這樣的一個完全沒有與您孫女見過面的人而言,或許我覺得您更應該將注意力放在一個最近您孫女消失之前,接觸過的人身上。”
白給開啟了自己的演員狀態,誠心實意地要演龍泉君一波。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方裙紅的失蹤那也跟我白給沒有關系!
龍泉君也是個老狐貍精,可畢竟身在局中,眼前蒙上了一層霧紗,哪里能夠真的看清楚?
看不清楚的。
于是當表演毫無挑剔可言的白給將這句話說完之后,龍泉君也忍不住陷入了深思。
難道……
這件事情真的與他白給沒有關系?
又或者說,白給送回那箱子金條,又恰好在今日早晨出城,只是一個巧合?
當局者迷,關心則亂。
龍泉君盯住白給,冷冷問道:
“老夫且問你,今日早晨這樣大的雨,你出城作甚?”
白給平靜道:
“心情不好,雨天人少,漁夫不捕魚,獵戶不打獵,我想出去走走。”
“你當老夫是三歲小孩?”
“怎么?下雨天出城散心…犯法的嗎?”
龍泉君被他的話一口噎住。
屋子里面坐著的蘇有仙也在此時站出來說道:
“大人……方千金乃是方王女之女,身份非同尋常,平日里難道都沒有高手看護?”
“自己走失了之后,大人還要將罪名撒在我等平民身上嗎?”
“此事若是傳了出去,大人就不怕被天下人恥笑?”
龍泉君給蘇有仙一句話懟得滿面通紅,在這大雨天里面站的久了,饒是有下人在一旁撐傘,但仍然衣袍上能夠看出許多水漬,模樣頗有一些狼狽。
其實過往的時候,方裙紅身邊的確有不少的高手盯著,但她自己不喜歡,也堅持認為整個夏朝沒有人敢在王城里面動她。
從小在龍泉君的寵愛與庇護下成長,方裙紅的性格太過于囂張跋扈,自己又不學無術,卻在眾人長年累月的不斷吹捧之中,真的以為自己才華橫溢,天賦異稟,數十年來平平無奇,不過是天妒英才,生不逢時。
正因為如此,方裙紅總覺得整個世界都欠她的。
龍泉君對于她的保護,被她認為是監視,于是后來在方裙紅的堅持下,龍泉君不得不放棄讓一些高手跟著她。
而方裙紅自己也想方設法籠絡了一些江湖上的五境高手,讓這群人幫助自己反偵察,如此讓龍泉君也是頭痛不已。
但也正是她的這樣狂傲自大,讓白給有了機會可以這樣輕易地殺死她。
“裙紅的事情,老夫一定會徹查清楚,但愿你今日所言乃是事實,否則……老夫他日定要將你挫骨揚灰!”
在這里實在問不出來什么,龍泉君便只好準備先離開這里,回到自己府邸,從那些下人的嘴里面尋找線索。
他記得前幾日,府邸里面的確是有個什么人進來過,那時候下人同他說,可龍泉君也沒有細聽。
近兩百年沒有參與過權力爭端,龍泉君的家族已經很少與其他野心勢力有所來往。
這也讓他們家族安寧了不少。
龍泉君走之后,白給默默走進了雨中,將被龍泉君一腳踢碎開的院門扶起來,蘇有仙站在了檐下,望著雨中拾門的白給說道:
“雨停了再弄吧。”
“這門得重新修了。”
白給嘆了口氣。
“門有什么錯呢?”
“他覺得把我家門踢碎了再進來會顯得自己很威風嗎?”
蘇有仙嘆道:
“或許他就是覺得自己很威風呢。”
白給一揮袖,地面的碎屑飛散在了墻角種植的草木泥地之中。
“得找個機會把這個老東西也埋了……”
他碎碎念叨著,聲音在雨里小得緊。
能踢了他家的院門,就有機會對蘇有仙下手。
白給可不想讓蘇有仙出什么事。
“你說什么?”
蘇有仙沒聽見白給的碎碎念,隔著雨幕大聲問道。
白給回頭道:
“我說,等雨停了,會出太陽……把咱們先前衣柜里面的棉絮拿出來曬一曬吧,夏朝王城入秋之后,天就會變得很冷。”
蘇有仙應了聲。
生活,還是這樣的平靜無波瀾。
吃飯,睡覺,修行。
偶爾殺個人。(劃掉)
兩日后雨停了,龍泉君仍舊沒有找到他的孫女方裙紅,急得像是一只熱鍋上的螞蟻,但已經將自己的目光從白給的身上投射向了觀仙樓。
在雨過天晴的時候,蘇有仙在院子里面晾曬的棉絮與一些洗換的衣物,白給則坐在院中自己磨墨寫了一封信寄給南朝的蓮無心。
關于混沌佛珠。
這件事情自從他從未名島回來之后就一直被白給擱置,實在是因為回到夏朝后面臨的事情太多,全部都一個勁兒懟在了他面前,讓他不得不先將這件事情擱置,于是后來便漸漸忘了。
這回忽地想起來,白給不敢繼續耽擱,一封信在奈何的人員操作下,寄向了南朝。
白給對于南朝的佛教不算熟悉,所以更不必提什么混沌佛珠,只能先問問蓮無心相關的事宜。
在信上有特殊的劍意封存,尋常的僧人看不見上面的字,蓮無心在重明宴上見過了白給的劍,所以他能夠解開白給的劍意枷鎖。
“南朝四百八十寺……總該有些關于混沌佛珠的消息吧……”
白給嘆了口氣。
其實他并不確定,知道這件事情絕不簡單,否則靈海道人早就拿到這佛珠了。
送完信的白給去往了書山,找到了聞潮生,想從他手里面也拿個什么保命的東西走。
身著一襲白衣的聞潮生正在仙霧繚繞的崖臺上打著中老年保健操,聽見了白給長篇大論之后,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你身上不是有一本高人贈你的戲簿?”
白給微微一怔,旋即訕笑道:
“俗話說的好,技多不壓身,寶貝也是這個道理,院長您也不希望我就這樣夭折吧?”
“我這樣的人才若是死了,那夏朝的損失該多大?”
聞潮生見著白給這副小賴皮的模樣,微微搖頭感慨一句。
其實白給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這樣的神態了。
他遭遇的一系列事情總是如此沉重,很難輕松活躍起來。
白給原本不是一個很深沉的人,無論是穿越之前的白給,還是穿越之后的白給,只不過環境多少會改變一個人性格。
縱然天性還在,但已經不常顯露了。
愛笑的人漸漸變得一臉嚴肅,而總是喪著一張臉的人也學會了咧嘴微笑。
人往往只有面對自己信任的人時候,才會露出自己本來的面目。
“有將軍府的人送你,安全問題你大可不必擔心,除非龍泉君一心求死,否則他不會冒著得罪將軍府的風險來路上找你麻煩。”
白給思慮片刻,又說道:
“另外……院長,我走之后,還勞煩您幫我多留個心眼在龍泉君身上,我擔心這個老東西做些什么壞事。”
聞潮生微微點頭。
“老夫到時候會同書院的一些先生說一說,他們會去夏朝的一些其他書院輔教,對于王城的動向也掌握的比較精準。”
“另外……你此去孟馱州,順便幫我找一個人吧。”
白給聞言輕輕一怔。
“找人?誰?”
聞潮生收手,停下了自己那一套廣播體操,從袖子里面拿出了一幅畫像。
“其實關于你要去孟馱州的事兒,我已經從奈何那里知道了,正尋思著什么時候把這畫兒給你,現在正好你上了山。”
“這人名叫作王山蘭,是荀夫子當初的關門弟子,六十余年前去了孟馱州尋找叡王,后來在孟馱州神秘消失,這些年一直沒有見到其蹤跡……你本事不小,此去孟馱州,就順便幫老夫找一找人吧。”
白給聞言,臉色變了又變。
“書山的人也在找叡王?”
聞潮生瞇著眼,淡淡道:
“不只是書山。”
“夏朝之中,幾乎所有的王族,還有一些你所明見的大勢力,暗地里全都在找這個人。”
白給疑惑道:
“因為社稷圖?”
聞潮生微微搖頭。
“不全是。”
“社稷圖是其一。”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說到了這里,聞潮生的語氣變得捉摸不定起來。
“他身上除了有社稷圖,還有一柄可以打開皇宮禁地深處禁閣的鑰匙。”
“院長,敢問禁閣之中…有什么東西?”
面對白給的問題,這一回聞潮生沉默了許久,而后他呼出來極長極長的一口氣,緩緩而深沉地說道:
“那里藏著夏朝地下龍脈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