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定格在了那個木牌上,久久無法移開。
王山蘭?
究竟是不是那個王山蘭?
如果是,那這個玉香又是誰?
他的愛人還是妻子?
白給心頭輕動,他邁開步伐,去到了廟宇的門口,找到了一名正在分發香木風鈴木牌的下人,給了他一張銀票,那下人見到了白給的銀票,眼睛頓時泛起了光,他將手里的活計推給了自己那個已經十分忙碌的小學童,然后拉著白給到了一邊兒,搓搓手笑道:
“公子的夫人呢?”
“怎么沒有見到夫人?”
他喜歡稱那些還未成婚的姑娘們為夫人,遇見臉皮薄的,羞得可人,遇見大大咧咧的姑娘,能夠讓他們在鴛鴦園中閑逛賞景的時候更入戲。
白給回道:
“我不是來鎖姻緣的。”
“我來找個人。”
他說完,那名下人愣住了稍許。
“找人?”
“這……咱們這兒可不是衙門,先生來找人,只怕來錯了地方,咱們可不是干這一行的。”
白給微微搖頭,拉著他前往了鴛鴦園內,站在了那顆大樹面前,指著上面的某一塊已經有些年歲痕跡的木牌,對著他說道:
“還記得王山蘭與玉香這倆人么?”
那人站在了白給的身邊,望著那木牌許久,漸漸陷入了一場久遠而空虛的回憶。
“那好像是……好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了。”
“這地方每日每夜都有不下數百人來上鎖,也有人來解鎖,原本幾十年前的事情我是不該記得這樣清楚的,但……公子要找的這個人很特殊。”
“那一日,他給了咱們三千兩白銀,換了這棵樹上最高的那個位置。”
三千兩……
饒是白給如今腰纏萬貫,聽見了這個數字,也是忍不住嘴角抽搐。
三千兩,就買了一個風鈴香木牌子……這家伙,還真是壕啊!
“知道他后來去了什么地方嗎?”
白給隨口問了一句,而那人卻面露難色。
“這……倒是沒有注意到,我們是做什么的,公子既然進來了,自然也明白,這樣的地方在孟馱州并不少見,做我們這一行的有三個規矩,那就是鴛鴦園之中的燈不能熄,樹不能倒,不能去查詢來的客人來歷。”
“若是先生想要查這二人,可以去衙門悄悄,或者問問孟馱州的一些江湖門派,他們常在江湖飄著,只要錢到位了,查一個人對于他們而言絕非難事。”
白給微微點頭,轉身就要離開,卻被身后的那人叫住。
對方帶著極其肉痛的眼神,將那二百兩銀票塞回了白給的手中,強顏笑道:
“公子還是把錢收回去吧,這二百兩銀子咱不能收。”
白給瞇著眼,問道:
“何故?”
那人老實回道:
“小的幫著老板打理這小破地兒也有一些年頭了,習慣了生意場上拿人錢財,幫人做事的規矩,如今小的沒能幫公子找到公子想要找的人,自然這錢也就不能夠收。”
白給一邊與他向著園林外面走去,挑眉道:
“生意人難道不都是驅利而往,講什么規矩?”
那人笑道:
“生意人,最講規矩。”
“那位將宋字商行開遍天下四方的宋爺,便是最講規矩的人。”
白給搖搖頭,兀自走出了此地,默默記下了玉香這名字。
不錯啊。
隨便出來轉轉,便有了重大的收獲,鐵鞋還未踏破,那人卻已在燈火闌珊處。
雖然心知二人一定藏得很深,但便給還是決定明日去衙門問一問。
消失了六十多年,聞潮生一定不止一次派人過來找過,但一直無所蹤跡,說明王山蘭此人如若不是遇害了,那就是藏在了某個極其隱晦的角落里面。
豎日清晨,白給去了一趟衙門,夾緊屁股撒了幾句謊話,破費了些錢財,沒有找到任何與玉香這個女人有關的消息。
夏朝沒有玉姓的女子,但孟馱州有幾名名字叫作玉香的,只不過白給看了她們的信息之后,便確定她們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羅玉香,年十一,潮興村人。
魯玉香,年七十八,發丘城人,夫君李黑,在做茶葉生意,去年六月份去世,這期間她一直在幫著自家夫君和兒子打理鋪子上面的事情。
金玉香:明眸閣的姑娘,年三十一,正在努力學習生意場上的技藝,有成為明眸閣老鴇的打算,平生最恨男人,常掛在嘴邊的口號是,要把男人的錢囊和什么囊徹底榨干凈!
看完衙門的統計,白給確認這些信息沒有什么用處,于是離開了衙門。
果然這事兒,還得看豐南那頭怎么說。
書茶劍會的舉行,讓孟馱州中風起云涌,江湖諸多勢力蠢蠢欲動,這樣的盛會不會排斥絕大部分的人,除去一些邪魔外道,其余大小勢力只要提前向云青天發出申請,那么均能夠在書茶劍會之中擁有一席之地。
茶館子里能聽見許多江湖閑人碎碎談論著這件事,白給站在了一群二大爺身后,看著他們下棋擺龍門陣,談天說地,關注著與書茶劍會相關的事情。
這種并非隱秘的盛會,想要了解其具體的信息,來這樣的大茶館子最是方便。
“老黃啊,我記得前幾年的書茶劍會……似乎松風道劍云松風沒有參與,但為啥鄭王女那么看重他,聽說后來還專門找上了云青天,要和他兒云松風聯姻。”
“可能是門當戶對吧,云家在夏朝的貴族里面算是中上品,本身的實力和底蘊更是嚇人,聽聞族中老祖有六境的強者,還不止一尊!”
“而反觀鄭家,這些年雖然貴為王族,可族中似乎一年不如一年,一直在走下坡路,尋常的王族肯定已經不愿意與他們聯姻了吧……如果我是鄭王女,我也會將自己目光放在比自己次一些地位的人身上。”
老黃才放下茶盞,又聽另外一名婦女鄙夷道:
“這鄭王女也是活該……在王城聽我家去做生意的老東西說,鄭王女特別瞧不起平民百姓,甚至家中招募的園丁和一些下人,都一定要沾個一官半職,或是出生優良,這會兒家道衰落,看她日后還怎么神氣!”
“而且上次老娘可是看著她一臉陰黑著從孟馱州離開的,肯定是在咱們州主那里吃癟了,哼,送你們幾個字——看她幾時完。”
這婦人也是彪悍,雖然孟馱州山高皇帝遠,但敢這樣在下面嘴碎王族的,也還是需要不小膽量,一旁的幾個爺們兒給她的言論嚇了一大跳,瘋狂給她使眼色,讓她不要繼續說了。
那婦人翻了個白眼,雖然胸口處有千百不快,卻還是閉上了自己的嘴。
她相公當初去了王城,可是給那鄭王女的下人刁難了許久,她當然對這個女人不爽。
德不配位。
明明沒有什么本事,卻要仗著自己王族的身份飛揚跋扈,實在惹人厭煩。
白給聽見婦人的談論,腦海想到了那日鄭王女之女在將軍府向他索要簽名的場面,忍不住發出了聲感嘆。
這樣的媽,竟然能教出如此知書達理的女兒,簡直造化弄人!
“不過聽說這一次鄭王女還會來參加這一次的書茶劍會,因為不知道是不是又盯上了其他的貴族,想要聯姻……”
“唉……只是可憐她家的那個女娃子咯。”
一名老人摳了摳腳,嘴里如是嘆息著。
“如果真是因為鄭王女家中無甚底蘊而發起的聯姻,只怕日后她的日子可不好過。”
那名方才住嘴的婦人一聽這話,陰陽怪氣譏諷道:
“有什么樣的媽,自然就有什么樣的女兒,生在那樣的家庭,你指望她的女兒會是什么好東西?”
“夏朝歷屆稅法變革,哪一次鄭王一族不是要求加深商人與農民稅務?我家那老頭子這么大年紀,整日里跑東跑西,賺點錢容易嗎?”
“王族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
婦人牙尖嘴利,越罵越起勁,臉上浮現出了快意的紅。
反正這里的話,總也不至于順著風吹到王城去。
再者就算飄過去也沒有什么關系。
民間咒罵王族的也不是一人兩人了,孟馱州離王城那么遠,王族縱然是不小心聽在耳中,也懶得去計較。
“我倒巴不得鄭王女干過的壞事兒全在她女兒的身上報應,趕緊給他們家絕了后才好!”
婦人犀利又憤懣的言辭,聽得在場的人們都笑了起來。
罵街的女人在孟馱州里可不少見,大老娘們兒平日里閑著沒事甚至都會吵上幾句,過把嘴癮,但像婦人這樣直接罵王族的也不多見,看來也是聚集了許多年的怨念無處發泄,今兒個一并爆發了出來。
那下棋的老人回頭看了一眼白給,一把抓住胡子捋了捋,笑道:
“小哥兒,見你是個生面孔,不是孟馱城的人么?”
白給點頭。
“我是翰林院的學生,對孟馱州舉行的書茶劍會很感興趣,所以想來看看。”
茶館子里頭的人一聽白給是翰林院的學生,頓時一陣唏噓,畢竟翰林院在他們的眼里,可不是什么尋常人家能夠進去的地方。
能夠進入翰林院的,除了要會讀書,家中多少還得有一些底蘊才行吧……
這些人對于翰林院的收生機制并不了解,但總的來說,他們想的也沒有什么錯。
白給這樣的寒門弟子能夠進入翰林院,確是極為罕見的例子。
大部分沒有什么背景的書生最后去王城應試,也多是考進白馬書院等私人大賢開設的書屋。
翰林院本身每年收入的寒門弟子極少。
有時候甚至連續數年也都沒有一例。
在眾人的竊竊議論之中,那嘴尖婦人走到了白給的身邊,帶著一臉尷尬慫怕的笑容,雙手搓了搓衣角,腆著臉開口道:
“這位公子……方才賤婦那些荒謬之言,實在是早晨醪糟喝多了,酒勁上了頭,說的盡是些胡話,您可千萬別放在心里,也……千萬不要與王城的老爺們說吖。”
白給聞言笑了笑。
“夫人放心,在下不會亂說。”
“況且……在下也不喜歡鄭王女此人。”
這個世上的事都是這樣,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鄭王女以前干出的那些惡心的破事兒,本身也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
聽到白給這話,那婦人也才呼出一口氣,拍了拍自己結實飽滿的胸脯,放下了心。
“不過夫人今日的話,可不能再隨口掛在嘴邊了。”
白給淡淡說著,若無其事的語氣,卻讓那牙尖夫人渾身發冷。
“書茶劍會開宴在即,可不止在下一人來孟馱州,也決非所有人都像在下這樣好說話。”
“禍從口出,縱然你有諸多不滿,也知道大家同你一樣不滿,可你不該說出來。”
白給側過頭,看著面色蒼白,鬢間有汗的婦人,伸出手指撩開她面前的頭發,用極低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
“因為……夫人手中沒刀啊。”
婦人嘴唇一哆嗦,沒聽明白白給說的什么,但卻從白給的話中體會到了其間的兇險。
她咬著嘴唇,遲疑了片刻,與白給道了一聲謝,轉身低頭匆匆離去了。
白給在茶館子里頭繼續看人下棋,眾人知道了他不是官員之后,便也恢復了從容的模樣,繼續閑聊著解悶。
日光推移。
到了正午的飯點,白給也從茶館子離開,沿著那條長街向明眸閣走去,中間路過了那家仙姑廟,卻看見了門口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先前那個沒有收他銀票的中年人,正跪在敵上,顫顫巍巍說著什么。
白給沒太聽清楚,于是走上前去。
走到了廟門外,一群人聚集在了一起,穿著的衣服一模一樣,一眼便能夠瞧出是一個勢力的人,而且是一個混的不錯的勢力。
這些人的嘴臉上兇相畢露,帶著戲謔的笑容,腰間配備刀兵,錦綠色的衣服在日光下甚至反射著富貴而腥臭的光芒。
這些光多少有些紅。
路人不敢招惹這些人,迅速地遠去,甚至沒有人報官。
為什么不報官呢?
因為怕麻煩?
也許是吧。
當然,還有一個更直白的原因是:他們足夠冷漠。
別人的死,與自己有什么關系呢?
沒什么關系。
所以死就死了吧。
不過偶爾也能看見白給這樣的人,只是他們想要上前,卻不敢上前,也不敢朝著衙門所在的那條街走去。
那么多雙帶著殺氣的眼睛盯著,他們的腳不聽自己使喚。
這些人原本不冷漠,可是怯懦。
所以他們不得不冷漠。
可白給不怯懦。
從山陽縣,從北山亭那時候開始,白給就忘記了自己的怯懦。
有下人不悅,見白給要湊上前,眼中冷光一閃,拔刀便要砍掉白給的手臂,卻被白給順手一巴掌扇飛了十余米,落在地面上一邊吐血,一邊吐牙齒,臉腫得跟豬頭一樣,頭昏眼花,金星直冒。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此地的眾人全都愣在了原地,而后幾十名兇神惡煞的人瞬間拔刀,聚在了一起,忌憚而警惕地看著白給!
常在江湖上飄,他們的眼力還算不錯。
能一巴掌把一個三境修士扇飛這么遠的人……實力絕不簡單!
白給側過頭,對著那已經被扇地七葷八素的人笑道:
“青天白日。”
“朗朗乾坤。”
“你要砍我的手?”
那人微微抬頭,臉上怨毒忽地變成驚恐和痛苦。
白給彈指,他握刀的手臂便斷了。
傷口被劍意封鎖,一滴血都沒有流出來!
可他的手的確斷了。
齊根而斷。
詭異的場面讓在場的人心頭發毛,先前那股子兇神惡煞的模樣變成了空洞與膽戰心驚。
白給回頭,看著那名被眾多綠衣打手圍繞的錦衣年輕人,又看著地面上跪著那個仙姑廟門口分發風鈴香木牌的中年人,笑道:
“看來,今天你遇見了一個不守規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