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和日麗。
郊外一座高高小山上某處狹長的不知名小溝渠畔的蘆葦叢開了花,三人站在盛放的淡褐色蘆葦叢之中,望著遠處街上的喧鬧唏噓不已。
繼齊家坍塌之后,許多貴族在數日內相繼遭殃,如此突如其來的變故引起了城中的民眾恐慌,一些人甚至以為孟馱州將要大難臨頭,出現戰事,于是相互問詢證實,甚至做好了隨時搬家離開孟馱城的準備。
后來三五人聚在一起,面對著那些進進出出在貴族府邸之中搬運貨物的官差,鼓起了一些勇氣,上前問詢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那衙門的官差非常解氣地告訴他們上面來了人,給這些該死的貴族定了罪,將他們發配,府邸查封,贓物充公,回頭清理干凈了再解封。
得到了消息的民眾們安了心,甚至還興奮躁動起來,這消息很快便順著秋風吹到了孟馱州各處。等待那些貴族們被定罪,剝奪了爵位,發配去往了北蠻關,他們才成群結隊去往了曾經那些貴族的住址之中,在里面一陣打砸,發泄這些年自己內心的不滿。
當然,這些人膽子很小,即便憋著一肚子的火,他們也十分小心謹慎地等待著官兵們把這些住址里面的東西搬空之后解封,才偷偷溜進去的。
外界一直認為他們在孟馱州之中安居樂業,卻不知他們是怎樣的‘安居樂業’。
這些該死的吸血鬼。
終于被雷劈了!
老天有眼!
圣上萬壽無疆!
“這幾日來了不少人向衙門索要曾經他們被貴族強占的一些貴重物品,某些還能找著,但某些也便找不著了,再者一些東西沒記錄,不知真假,城主廣永衛不敢給。”
趙睿智咯嘣嗑著瓜子兒,隨口就吐在了蘆葦叢中,剛吐出去,便忽地怪叫一聲,在白給和豐南不解的目光罵道:
“他娘的,同你們說話去了……剛把瓜子仁吐出去了。”
他嚼了嚼,不甘心地將瓜子殼嚼碎,吮了幾口里面的鹽味兒,也假裝是瓜子仁咽了下去。
“你說這些人也是怪,那群貴族都已經被查封了,他們膽子還這么小,連進去吐一口口水都要組個隊……”
他不理解,白給瞟了趙睿智一眼,笑道:
“老趙,你這表現可不像是江湖底層之中摸爬滾打的人,反倒像是一個出生于大富大貴世家的子弟……自古以來,貧苦人民受到的壓迫和他們肩上沉重的負擔,迫使他們不得不小心,不得不謹慎。”
“無論是廟堂之上整日里勾心斗角的人,或是江湖搏殺的亡命之徒,再不然便是每日里戰戰兢兢的平民老百姓……他們都有自己不同的活法,而這種活法是環境賜予的。”
“就像是仙姑廟的那個中年人,跪在地上覺得舒服,甚至對那個讓他跪在地面上的人感恩戴德,原因只是因為他不想死。”…
“他想活著。”
“你是野獸,可他們不是。”
趙睿智臉上的表情變得奇怪起來,訕笑了幾聲沒有再說話。
白給卻沒有放過他,偏過頭問道:
“老趙,你真是出生皇族?”
這個節骨眼上,他忽然記起來,趙睿智竟然是趙姓!
這個姓氏,民間的人是不被允許使用的。
皇族專有。
趙睿智很敷衍地‘嗯’了一聲。
“當年九龍爭鼎,皇子死的差不多了,不過他們曾經留下了許多子嗣,這些子嗣有一部分被暗中保護活了下來……我便是其中的一個。”
白給恍然。
他一直覺得趙睿智的身份不同尋常,卻不曾想過這其中有這樣多的曲折。
“當初那一批皇子們的后嗣活下來的該很少吧?”
趙睿智點點頭。
“太皇帝殺了一些,但不多。”
“更多還是后來的老皇帝……他對于太皇帝時代留下來的任何東西都抱有極其強烈的恨意,這種恨意迫使他想要毀滅一切……尤其是我們這些從太皇帝時代留下來的孽種。”
“在他的眼里,我們大抵便算得上是孽種吧。”
趙睿智在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態度一改常態,十分冷漠。
一旁的豐南見狀微微搖頭,他對白給說道:
“慶城的信已經到了,王山蘭的確與一名花妖結為了夫妻,正在夢璃界之中的靈鷲山安身,你確定要去夢璃界找他們嗎?”
白給想了想回道:
“明兒我就動身,事情趕緊辦完回去了,在外頭過得不安生,家里還有個娘們兒總讓人惦記,我走后,也不知道龍泉君和觀仙樓那頭情況怎么樣了。”
豐南點點頭。
“先前逃掉的齊家那名老祖,謝青梅已經前去追殺了,那老東西跑得遠,你不用擔心他的報復。”
“不過去了夢璃界,你自己要多小心,那里是妖國,咱們沒人去過那個地方,究竟里面什么模樣誰也不清楚。”
他其實并不太贊同白給去夢璃界里頭,那里過 于危險。
雖然過了幾千年,人族與妖族之間的關系再不如從前那樣緊張,可終歸是異族,祖上還有著血海深仇,他們會不會接納白給,誰也說不清楚。
孟馱州距離慶城談不上很遠,不過幾百里路程。
白給收拾好了一下自己的行囊,其實也沒有什么好收拾的,無非是帶一些吃食干糧,然后帶上了化形的櫻花妖與那個仙姑廟的中年男人。
從櫻花妖的嘴中,白給得知了這個男人名叫作史振襄。
走的時候沒什么人去送他,反倒是廣永衛一個人屁顛屁顛跑過來,到了城門來與白給送行,豐南擅自做主,將將軍府給謝青梅的那一輛雪木梨花車送給了白給,這車車身堅固異常,拉車的馬也不是凡品,在官道上行駛,速度極快,并且停下來的時候也很容易,車身自己會很大程度免除慣性,不易撞人。…
“大人要走了?”
廣永衛那張臉上浮現了滄桑的笑容,卻十分釋然。
坐在馬車上準備趕馬的白給回頭看了一眼廣永衛,笑道:
“幫你料理了這么一大麻煩事兒,回頭不得去廟里頭為我燒柱香,拜一拜?”
廣永衛忙躬身道:
“應該的,應該的,下官回頭一定為白先生燃香送行。”
白給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道:
“奈何查了你這些年在孟馱城的諸般行徑……你這老小子壞事可沒少做,我們不料理你,只是因為考慮到你身處的境地與尋常人不同,很多時候身不由己。接下來奈何還會有人一直盯著你,現在孟馱城沒有了吸血蟲,倘若你再與從前一樣,自然會有人來處理你。”
廣永衛抬起手,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珠子,訕然笑道:
“請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竭盡所能,讓孟馱城的百姓們過上安定的日子。”
白給點點頭,抬手一揮馬鞭,那馬兒吃痛,一聲長嘯,便載著馬車向著東邊而去,溫和日光下,白影飛逝,很快便消失在了遠方的蒼茫之中。
孟馱城以東,七百里地,荒原枯樹。
一眼萬里無垠,枯草卯原,蒼茫悠悠。
女子持劍,身上血水滴落,嬌艷的容顏逐漸蒼白。
面前的那名老者臉色冷然,而他身遭,在這無窮的荒草敗石之間,還有兩個同樣散發著可怕氣勢的黑袍人。
他們藏于袍中,厭惡陽光的銳利,厭惡白日的溫暖。
這會兒太陽已經快落山,荒原之上彌漫的殺機并不突兀,早在極遠處的時候,謝青梅便已經看見了這兩個早早等待在這里的人。
荒原很大,上面幾乎沒有障礙物,藏不住人。
可她沒有回頭。
為將軍府辦事,要么解決問題,要么被問題解決。
他們是將軍府的客卿,卻也是龍不飛豢養的死士。
這些人欠龍不飛的命,所以有必要的時候,他們就會將自己的命還給將軍府。
“觀仙樓的狗真不少。”
“這些年殺了這么多,還是沒有殺干凈。”
謝青梅語氣帶著些淡淡的嘲諷,齊鳴鼎目光犀利,里面帶著仿佛萬年不融的寒冰,冷聲道:
“齊家數百年的基業,短短數日的時間,就毀在了你們的手中!”
“本來這次的事情,我們沒有想過得罪將軍府。”
“可你們的手……伸得太長了!”
謝青梅瞇著眼。
“在夏朝,王權貴族犯法,與庶民同罪。”
她說完,齊鳴鼎大笑了起來,笑聲里盡是諷刺與悲哀。
“王族犯法,與庶民同罪……”
“可笑啊可笑!”
“這話你說出來,你自己信嗎?”
“如今朝堂上的王族,有幾人手里是干凈的?”
“那些人就在你們身邊,與你們日夜朝夕相處,你們不敢動他們,卻拿我們這些小人物開刀,無非就是忌憚他們手中的權力罷了!”…
謝青梅冷冷道:
“事在人為。”
“將軍要幫助陛下建立一個安定的王朝,一個太平的盛世,你們這些蛀蟲便一定不能夠留下。”
齊鳴鼎冷哼一聲,獰笑道:
“冥頑不靈。”
“既如此,你先下去待著吧,可千萬不要投胎,睜大眼睛仔細看看……看看究竟是老夫先下地獄,還是龍不飛先下地獄!”
他猛得出手,與此同時,身畔的兩名黑袍人也出手了,這三人均是六境的不世強者,一招一式,均帶有莫大的威力,與謝青梅飛出去的還有地面上延伸的近百丈的裂紋,堅硬如同鐵石的大地,在齊鳴鼎的袖風下,卻如同紙張一樣皸裂開來,滿目瘡痍!
噴灑的鮮血如同紅梅一樣綻開,謝青梅在齊鳴鼎的手臂上留下了深深的傷痕,自己卻同樣受了極重的傷,三人合力的可怕天地道則神力粉碎了她的肋骨,鋒利的骨骼碎片在一瞬間鑲嵌進入了她的內臟之中!
謝青梅吐了口深紅色的血水,以造化神力穩住傷勢,微微抬頭,看著已經突兀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三人,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可惜這一身修為,夏朝已經很多年沒有死過六境的高手了。”
齊鳴鼎臉上浮現上了一層陰冷。
他一只手抓住了謝青梅的頭發,卻忽然面色大變,猛得后退數里路!
那兩名觀仙樓的黑袍人同樣察覺到了不對勁,隨著齊鳴鼎一同后退,天空一道驚雷爍響,狠狠劈在了他們方才所在的位置!
那雷有水桶粗細,里面蘊藏可怕的天機神力,然而卻沒有對謝青梅與他面前的大地造成任何損傷!
轟隆!
又是一聲驚雷閃動,響聲傳動萬里!
齊鳴鼎三人瞪眼,抬頭望著天,發現原本已經漸漸出現明星的天空被烏云隱去,如此詭異的天氣讓他們忍不住開始犯怵。
事出反常必有妖。
能夠牽動氣候變化的,除了莫測的天地之外,還有一些相當可怕的存在!
“二爺,菜涼了,管家讓我來催您吃飯。”
“今夜胃口不好。”
“嗨喲……您就別給這一株不開花的梅樹澆水了,平日里下人們可把它當寶一樣看著吶,少不了水。”
“就澆一點,我在里面加了些營養。”
“二爺……不怪小的多嘴,這梅花樹你種了幾十年了,它真的會開花嗎?”
“管它開花不開花,水給我澆著,這樹若是枯死了,我拿它給你們做薄皮棺材。”
“嘿嘿……梨園萬千木,二爺倒是對這一株不開花的梅樹格外上心,只是老朽活了這么多年,還真沒有看見過不開花的梅樹。”
“很奇怪嗎?”
“很奇怪。”
“不必奇怪,這一株不開花的梅樹,原本是一顆煮熟的種子。”
“啊這……”
瓢潑大雨,突兀而下,降臨在了這一座方圓數百里的遼闊荒原上。…
荒原從來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雨。
雨水洗去了荒原秋初的燥熱,也洗凈了謝青梅裙衫上的血跡。
她揚起來自己的那張俏臉,望著天空,目光迷離。
檀口微張,香舌輕舐唇畔的雨珠。
有點腥。
她熟悉這個味道。
臉上浮現了一抹羞怒,腦子里又出現了一些不該出現的畫面,將她帶入了癲狂而久遠的過去。
那里明燭紅帳,光影潸然。
她拄劍,緩緩站起身子。
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之中略腥的雨水味。
竟……有些莫名的懷念。
很久不見了。
遠處的齊鳴鼎面色冷漠而凜冽,身影竟然漸漸在雨水之中……化道!
他死死盯住了謝青梅,眼底無窮怨毒,無窮憤恨。
可他動不了。
身體,意識……漸漸隨著這一場瓢潑大雨融化在大地的深處。
那兩名觀仙樓的黑袍人早已經向著遠處逃去,他們已經看出來這場雨根本就不是天地所化,而是有一個修為通天的人盯上他們了!
對方沒有對他們出手,便算是給了觀仙樓幾分薄面,他們若是再不知好歹,引得對方怒意,必然的齊鳴鼎一個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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