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屏風寺。
這里沒有下雪,但風干而冷,小僧穿著破舊的僧袍,從身上拿出了一段短短的梅花枝椏,插在了寺院里的一角,又拿出來一個葫蘆,取下木塞,為梅花澆了些水。
這水成金紅二色。
開始金色居多,后來紅色居多。
寺院里有很多人來此地上香,祈求佛的庇佑。
小僧是混進來的。
他安靜地做完了這件事情,便離開了寺廟,朝著下一座寺廟走去。
這小僧便是蓮無心。
褪去了佛教靈童的外殼,他身上的光芒不在,南朝的朝廷原本也只是為他隨便找了一個理由,說他身子不適,不能再繼續擔任靈童之位,后來又說蓮無心佛法不精,需要在佛教之中深研佛法,最后貼出來的告示,說蓮無心已經入魔,被驅逐佛教,魔心不除,終身不能夠再回佛教。
那牌匾上的告示,蓮無心也看過。
南朝的人們對此感到十分惋惜。
而后變成了疑惑。
最終視其為妖魔。
當年對他的尊敬,很快就被抹殺殆盡,人們在自己的腦海之中建立起來的圣堂,在朝廷的引導下,迅速坍塌,而后又在南朝朝廷的影響下建立新的圣堂。
這并非一個好現象。
人們對于信仰的建立,必須是在明確真相的情形下,哪怕真相并不完美,哪怕真相足夠殘酷。
可南朝的人民,并不知道真相。
他們只知道,現在蓮無心入魔了,如果再遇見,一定得送他一口千年老痰。
不過他們并沒有找到蓮無心,對于蓮無心而言,想要收斂自己不難,殺了他也對佛教沒有什么好處,便不曾有厲害的僧人去尋找蓮無心的麻煩。
曾經光耀天下的靈童,在短短的數月內,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布包里面的梅花枝椏不少,不知道蓮無心從何處折來,又為何要插進佛門的凈土。
葫蘆里,是他的佛血。
南朝四百八十寺,蓮無心插了四百八十株梅花,而后步履蹣跚地離開了佛門,離開了南朝,一人踽踽獨行。
向西走。
什么都沒帶。
苦行,自足下始。
西周,宣王站在了周天子的面前,與一眾大臣商討討伐夏朝的事,周天子全然不著急,安坐在自己的龍椅上,一邊嘗著西周最新出產的冰草,一便享受侍女的拿捏。
“大王?咱們……難道還不進攻嗎?”
宣王臉上有一些說不出的焦急。
他覺得急迫,因為府中有人。
有兩個不屬于西周的人,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見夏朝覆滅,而這個過程必然需要西周的強力相助。
他們給宣王施了壓,于是宣王只好聯合朝中的諸位大臣,三番五次地對周天子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但周天子似乎表現地毫無戰意。
整日里吃喝玩樂,紙醉金迷。…
看著他臉上那醉酒之后的紅,宣王非常想要上去給周天子一腳。
媽的。
我把路都給你鋪好了,就差最后一步,讓你下令進攻,萬事大吉。
結果你卻說等等?
三日之后又三日,三日之后又三日。
現在蠻族的使者都已經進入王城了,百萬大軍君臨城下,周天子卻在這個時候掉了鏈子。
宣王怎么能夠不氣?
“宣王啊……”
周天子揚了揚頭,眼中帶著一些說不出的笑意。
“你也是朕的叔叔輩。”
“父親走了以后,這么多年,叔字輩的朕挨個殺完了,只剩下你一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周天子說完了這句話,宣王原本急躁的心境,忽然被潑上了一盆冷水,瞬間安靜了下來!
“陛下……”
“你不明白,朕告訴你。”
周天子放下來手中的酒盅,對著低頭的宣王說道:
“因為你膽子夠小。”
“所以,朕才留下了你。”
宣王嘴唇哆嗦,慌得很,渾身都是雞皮疙瘩。
周天子的一句話,與冬日的寒風,足夠擊穿他身上的厚厚棉衣,直達他的心臟。
“你府中的人,朕已經派人去清理了。”
周天子淡淡開口,宣王又是一驚!
關于從夏朝帶來的那兩名觀仙樓的高手,他至始至終都沒有與周天子說過,而那兩人更是七境的不世強者,舉手投足可以摧城滅地的存在……這樣的人如果刻意想要隱藏自己,周天子是怎么發現他們的?
“陛,陛下……”
事情發展了這樣的地步,早已經脫離了宣王的掌控,藏在衣物下的四肢在不停哆嗦,生怕下一步周天子便遣人將他拖出去斬首!
已經幾十年不殺人的周天子,讓人漸漸忘記了當初他手中沾染的可怕的 血債。
百姓如此,百官如此,宣王亦是如此。
但這時候,他們想起來了。
那些隨行的官員跪在了地上,戰戰兢兢,伏身叩首,生怕周天子發怒。
“宣王叔叔……下次有這樣的事情,記得同朕講,你我無仇,更沒有利益爭端……能幫叔叔的,朕不會多言。”
“不管是觀仙樓,還是其他什么樓,外人……終究是外人,明白了嗎?”
周天子淡淡的話,頓時讓宣王躬身大拜,感激涕零!
“多謝陛下……多謝陛下不殺之恩!”
周天子起身,走到了宣王面前,伸出手拉住宣王的胳膊,將他輕輕攙起,幫宣王拍了拍身上的風塵。
“陛下,既然您一早知道這件事……為何您一直……”
宣王臉上除去劫后余生的喜悅,還彌漫著迷惑。
周天子看著地面上匍匐的將軍們和御史,笑道:
“卸磨殺驢。”
“總也要讓驢子把磨推完不是?”
“朕一早便有吞并夏朝,建立無上偉業的想法,奈何我西周兵力不如夏朝充沛,武將不如夏朝勇猛,士兵不如夏朝兇悍……如此,定不能單獨與夏朝發生沖突,否則下場不言而喻。”…
“不過現在好了,有了那群蠻人打先鋒,如今夏朝究竟是什么情況……很快就會知曉。”
“倘若夏朝贏了,咱們出兵直襲北蠻,來一手釜底抽薪,索性將北蠻屠殺干凈……以絕后患!”
“倘若北蠻贏了,咱們出兵夏朝,分一杯羹,順便可以派遣使者前往南朝與道門,北蠻人嗜殺,進入夏朝,必然血流成河,城摧人爛,咱們加以游說,道門定然與南朝會看清時勢,一同出手,將戰后疲乏的蠻人打個落花流水!”
“不論哪一方贏,西周最后都是漁翁。”
聽完了周天子的話,宣王與幾名將軍頓時心底對著這樣的君王佩服起來……
原來,他一直暴露出來的混吃等死模樣,都只是假象!
這是一位十分有野心的君王!
對于西周而言,必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夏朝,王城。
崇明殿中,女帝高坐龍位,下方百官陳列兩側,北蠻的使者站在中間,渾身散發著心悸的氣息。
這些人長的人高馬大,肌肉如虬龍纏繞骨骼,一臉倨傲。
“北蠻百萬雄師已經集結在關外,這一次,我們翻山越嶺,只帶上了不足半月的糧食。”
“倘若陛下愿意同意我們提出的條約,或許可以免卻一場不必要的戰火,無論是于民還是于陛下自己,那都是最好的結果!”
“否則,大戰一旦開始……會是什么結果,陛下心里自然清楚。”
那人持旗一柱,頭抬的極高,完全沒有任何對于女帝的尊重,臉上除了悍不畏死,只剩下輕蔑。
“我北蠻一百五十萬悍不畏死的戰士,數十萬雄壯蒼狼,精兵,神鎧……應有盡有,而夏朝北邊關不過三五十萬人,孰強孰弱,不必多說!”
他說完之后,便站在原地,看著互相竊竊私語的百官,看著他們臉上的蒼白,心底除了不屑,便是極大的享受與滿足!
趙娥英紫金冠鳳翎冠上垂落搖晃的珠寶遮蔽著她沒有感情的目光,她看著北蠻人呈遞上來的條約,淡淡道:
“一開口,要了夏朝一半的地,一半的人,一半的糧食,一半的金銀。”
“每年還要向你們北蠻進貢。”
“北蠻的胃口……很大啊。”
那蠻人使者晃著頭。
“能給出你們如此優厚的條件,已經是我幾番努力之后的結果了,按照顏王的意思,直接大肆出兵推平你夏朝即可……你們應該感謝我,倘若不是我心疼兩方國土的平民百姓,你們連簽訂合約的機會也沒有!”
女帝不言,心下卻有一些說不出的沉重。
北蠻的軍力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天曉得北蠻的那些女人,怎么那么能生?
每年北蠻都會因為惡劣的生存環境,因為與夏朝和西周打仗死很多人,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在如此短的時間里面湊出了能夠上戰場打仗的精銳一百五十余萬,倘若算上了那比猛虎還要大上兩倍的蒼狼,便是兩百余萬………
夏朝的北蠻關才多少人?
有沒有五十萬都不好說。
真要打起來,會是什么情況?
龍不飛是不是能夠應付的過來?
倘若他們戰敗了,夏朝的北方則會在極快的時間內變成人間煉獄!
這樣的結果,她是不是能夠承受?
夏朝是不是能夠承受?
可條約上的結果,她同樣無法承受!
趙娥英頭疼。
很疼。
“諸位,有何意見?”
趙娥英開口,下面的百官頓時安靜了下來。
這是一件非常離譜的事 情,兩頭都難做。
同意條約?
那條約是給人簽的?
若是不同意條約。
打輸了,大家一起玩兒完。
如此情景,讓每一個人的心底都說不出的難受。
只是讓人……沒問題。
誰會關心那些平頭百姓的生死?
哪怕夏朝的男人被拿去當豬狗一樣做苦力,哪怕夏朝的女人被拿去當產子的工具。
他們都不在乎。
但賠款,他們接受不了,這已經直接傷害到了他們的利益!
沉默了許久,相國侯站了出來。
“陛下。”
他對著女帝行禮,而后說道:
“臣以為,這條合約……可以簽。”
他話音落下,四周鴉雀無聲。
沒有人反對。
縱然有人心里想反對,但這個時候也沒有提出來。
事關國運,他們曉得這是時候發表的意見不能再有自己的私人意氣之爭,而要大局為重。
女帝蹙眉,冷冷打量著相國侯,又將目光轉到了寧王的身上。
“寧王以為呢?”
寧王淡淡道:
“臣無好的建議。”
他是個雞賊的老滑頭。
不表態,也不拒絕相國侯的提議。
目光再轉,落于聞潮生的身上。
“院長以為如何?”
聞潮生緩慢站出身子,對著女帝行禮,平靜道:
“臣以為,不簽。”
女帝點頭,聞潮生歸位,北蠻的那幾名使者看向聞潮生的臉色帶著殺氣。
這個老東西,有些不識好歹啊!
“大司馬呢?”
“臣以為,不簽。”
女帝繼續點名,眾人依次發表了自己的態度,然而除了極少數的幾人之外,大部分的夏朝官員與權貴均認為應該簽訂這份不平等的條約。
蠻族的使者臉上流露出滿意的神情,心里竊喜,心想這一次的條約簽訂應該是穩妥了。
最終,女帝望向了白給,望向了這個曾經帶給過她不少驚喜的男人。
“司寇不想說點什么嗎?”
白給回道:
“臣的意見很重要嗎?”
女帝回道:
“每一個人的意見都很重要,你們都是夏朝的一份子。”
白給站了出來。
他看了蠻族的使者一眼,對方也看了他一眼。
前者眼神很平靜,后者卻很暴戾。
當著眾人的面,白給從袖中拿出來一塊長條形的黑布。
他攤開。
是一柄劍。
白給拔劍了。
血線一字開,那蠻人使者頭領的脖頸出現了殷紅,在一陣難以置信中倒在了地上!
面對如此突兀而讓人震撼的情景,所有人都驚住了!
兩國開戰,不斬來使。
這是自古就有的禮節,也是大國的尊嚴與風度!
可在方才,這一切全被白給一劍抹殺了!
包括那些心存僥幸的權貴。
那些……叛徒。
看著地面上的尸體,白給緩緩用舌頭舔干凈了劍刃上的鮮血,布滿了腥臭,身上可怕的殺氣彌漫,如血海翻涌,那股讓人心驚肉跳的氣息頓時便彌漫在了整座崇明殿中!
“真爽。”
他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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