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妾身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咱家來了許多蒙著臉,穿著黑衣的人,妾身問他們來做什么,他們也不說話,后來他們拿著火把進入了咱們府邸后院,全部都擠進了那座廢棄了很多年的老廚房不見了……”
“老爺,你說他們會不會是鬼啊……那間老廚房就那么小,怎么裝得下那么多人?”
婦人說到了這里,臉上的軟肉忽地一顫,那雙早已經不年輕的眼睛溢滿了恐懼,仿佛已經看見了記憶之中的那些惡鬼都從那間廢棄了多年的老廚房之中竄了出來,要索他們的命。
身為夏侯濤的母親,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兒子這些年究竟做了多少見不得光的事情,可她卻從來不忍苛責自己的兒子,任由那個也曾在午后陽光下會有熾烈笑容的少年,一點點變成了一只欺男霸女的禽獸。
昨夜的那一場‘夢’,讓她開始忍不住想起王城的地下龍脈也出了問題,會不會因為沒有了龍脈的保護,曾經她兒子害死的那些鬼魂全部都來到了王城尋仇?
夏侯匡野輕輕而略顯僵硬的扶住了她的肩膀。
“夫人,不要多想,回頭我便讓人將那間廚房改建成一處神祀,如此也可驅散妖邪。”
見到了夏侯匡野有些反常的如此關心自己,婦人愣住了少許,忽地露出了笑容,說道:
“妾身多謝老爺垂憐。”
依偎在這個有些陌生的丈夫懷里,婦人并未注意到,夏侯匡野那雙望向了府邸后院被遺棄的老廚房的雙目充滿了意味深長。
柳如煙的氣海之中,二人站在了一起,目光穿過了極遠而蒼白的天穹,一直到了神橋口,沿著神橋便進入了那無窮無垠的混沌星空。可怕的鎖鏈穿行摩擦的聲音不斷從星空的那頭傳來,如此撕心裂肺的聲音好似生銹許久的機器不斷強行的運轉,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會坍塌崩潰。
這樣的東西,僅僅是看上一眼,聽上了一次,就會覺得渾身毛骨悚然,雞皮疙瘩抖落一地,更別提要靠近它們,要降伏它們。
危樓上,星辰下,柳如煙堅持了小片刻,決定不堅持了,她縮了半步,站在了白給的身后,低聲道:
“這些鎖鏈太粗太大了,咱們選一條細一點的,短一點的。”
白給點點頭。
然后指著星空深處一條目所能及的,最粗大,看上去最恐怖的那條秩序神鏈對著柳如煙說道:
“就那條吧。”
柳如煙遠遠看了一眼,玉顏上又蒼白了些,并且呈現出了一抹難以置信的神色,她揪了一把白給腰間的肉,駭然道:
“白給,你不要命了?”
白給回道:
“自古修士都是在逆天而行,每走一步,前方都是刀山火海,身后都是無間地獄,怕是沒用的。”
“翰林院的老書樓里面記載了許許多多的前輩們突破六境失敗的例子,最壞的結果也就是重傷,養一段時間就能好,況且他們都是一個人,而咱們是兩個人,不必感到害怕。”
柳如煙盯著星空垂落的星芒,覺得格外清冷,這些光芒與日光不同,照在身上實在是不舒坦,一想到馬上要和散發著這樣恐怖氣息的秩序神鏈來一場爭斗,她覺得渾身上下都極為難受。
“一定要今天么?”
“去看看吧,你在后面,我先試試。”
按照從前的一些六境之上的修士記載,秩序神鏈本身不具有任何主動攻擊修士的,但一旦修士企圖掌控它們,要從它們身上獲取來自于天地之間的偉力,那么到這個時候,這些秩序神鏈就會變得極其暴躁,會發狂,不遺余力地攻擊修士。
它們的攻擊與修士之間的戰斗全然不同。
這些秩序神鏈的攻擊大部分都是來自于天地規則,格外的恐怖,尋常的五境修士很難在它們面前撐上幾個回合。
白給帶著柳如煙沿著神橋進入了星空彼岸,隨著白給的腳步徜徉在了星光之下,那里的秩序神鏈仿佛受到了某一種感召,忽地躁動了起來,似是見著了大紅色而發瘋的公牛,它們朝著白給纏繞而來,卻又只圍著白給不斷旋轉纏繞,無法真的觸摸白給。
這不是白給的氣海,所以它們雖然感受到了白給的氣息,卻始終難以鎖定白給,柳如煙震撼而驚訝地看著這一切,也想要上前,可白給卻伸手阻止了她。
“如煙,待會兒我會攻擊其中一條秩序神鏈,它不會將首要的目標,你見機行事。”
柳如煙蛾眉一凝,認真答應了下來。
于是白給出劍了。
自從重明宴之后,柳如煙還沒有見到過白給出劍,這時候望著那個手中握住劍影想著秩序神鏈劈去的男子,心臟猛地一緊。
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
她不曉得。
劍影平凡而樸實,與堅不可摧的秩序神鏈相比,實在顯得過于薄弱,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它也沒有任何理由能夠在如此堅固粗壯的秩序神鏈上留下自己的痕跡。
可事實上,白給這樣平凡的一個動作,讓那條星空中游蕩的最粗壯的秩序神鏈感受到了一股來自于靈魂的畏懼,它居然在堅硬快要臨近它身體的時候,一個靈蛇擺尾避開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二人同時怔住了。
可怕的力量瞬間在無垠的虛空之中爆炸了開來,白給忽然心中升起來一份警兆,他的身體化作了一道流光消失在了原地,柳如煙突破五境之后,他也具有了五境的力量,能夠憑虛御風,此番察覺到了對方鎖定了他的位置之后,急忙躲閃開了。
原本他所在的位置,出現了一陣湮滅的力量,它來自于一種未知的混沌,爆炸之后詭異的氣息彌漫開來,白給清楚地感知到了這股力量與他曾經在那魔骨的白骨巨手上的力量一模一樣,而年前重明宴上,那座會武臺上,蓮無心施展了己佛身,他領悟的先天劍意似乎也有一些這種味道。
它不代表著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而是一種人世間幾乎沒有,只能在修士氣海彼岸星空深處才能夠有的道則神力。
白給很難用自己現有的言語去描繪這樣的力量究竟是多么宏偉,多么不可揣測,仿佛凡人初見云端之鯤鵬游于海天一線,振翅擺尾即是千萬里浩蕩,云海落瀑,虹光倦然。
混亂,不可揣測,卻又足夠精純。
“感覺到了嗎?”
白給站在了柳如煙的身畔,后者的發絲輕輕飄浮,臉色極其慎重。
這樣的慎重,代表她已經深刻認識到了秩序神鏈的可怕,認識到了那星空深處的神秘與難以抵抗。
那道秩序神鏈第一次進攻失效,它并沒有放棄,而是鎖定了白給的位置,下一刻便忽地化作了游龍,咆哮著撲了過來,白給沒有將它往柳如煙神橋處引,而是在眼前這一片無垠浩瀚的星空之中與它不斷周旋。
這并非難事。
白給能夠利用先天劍意引開它的注意力,這條粗大的秩序神鏈很難真正明了地知道白給的具體位置,被戲耍得團團轉,而那些胡亂鋪就在星空之中的秩序神鏈,則顯得實在有些下場悲慘,它們在那條最為粗壯的秩序神鏈面前堅持了甚至不到半秒鐘,便在大堆的道則崩潰爆炸之中泯滅成了虛無。
白給不太清楚自己如果被那條秩序神鏈擊中了會不會死,他也絕對不想給對方這個機會,不斷利用先天劍意制造出更多的‘分身’將那條星空深處如游龍的秩序神鏈注意力吸引開,自己則去往了他制造了那些道則爆炸的地方,與柳如煙吸收收集著道則爆炸的碎片。
這些碎片可以進入他們的身體,對于他們日后領悟天地道則有所幫助,白給控制著自己用先天劍意制造出來的‘分身’不斷將秩序神鏈向著星空更深處牽引,而他與柳如煙已經準備退出彼岸,回到了氣海的此岸,為了防止出現意外,白給在退出柳如煙的氣海彼岸之后,便沿著那條通道回到了自己的氣海,而后退出了氣海空間。
如此一來,那條秩序神鏈則徹底失去了目標,也從柳如煙的氣海彼岸安定了下來。
從那條秩序神鏈上面獲得的道則碎片承載著一部分天地之間最本質的法則,這些東西只能以符箓的形式記載,而無法用任何文字,圖像勾勒。
至于那些符箓,看似也只是某種文字與圖像,其實差別很大,他們的制作往往需要極其復雜的工序,而那些能夠憑借一己之力畫寫出符箓的,無一不是修為極其高深,陣法天機學識極其淵博之人,這樣的人觀仙樓占了絕大多數,而東海道門也占了一部分。
傳聞某些南朝的僧佛也會符箓,可具體流傳至今,是否整日里沉迷于酒肉香火的他們能夠傳承這一份淵博而繁奧的學問,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院中小雪染上了血常青的枝葉薄薄一層,今日無風有雪,天氣已經開始漸漸回暖,那巷弄深處的破宅院里的大黑狗也開始在城中活動,不知是否是因為前些天的那一萬多具尸體所帶來的沖擊過于震撼,偌大的一座王城,數十萬的書生儒者,這時候也不再叫囂著投筆從戎赴死沙場了,也不再想著留取丹心照汗青了。
此時此刻的他們,只想安靜地呆在自己的房間里面,認真讀一本書,去吟石閣聽一場戲,或是在囿碧苑里抱著溫暖的女人好好談一談人生理想,而不是去邊疆赴死。
因為這時候的他們終于明白,他們去邊疆真的會死,而不像說書人口中說的那樣,去了邊疆回來就是將軍,就是軍功顯赫的一方侯爵。
真實的情況大概是,他們去往邊關的一大部分人根本就回不來。
于是無人叫囂著要去邊關立功了。
春天還沒有來,王城的大地沒有一絲一毫復蘇的景象,從夏朝各地傳來的消息昭示著這個國家已經陷入了極大的恐慌之中,原本被朝廷一直打壓的江湖勢力在這個時候如野草一樣生長,好在奈何已經早有先見之明,豐南與趙睿智埋在夏朝各地的一些‘棋子’在這個時候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如果不能夠組織江湖勢力在混亂時候崛起,那么至少應該想辦法控制他們。
王城顯得有一些騷亂,桓公樓最近的案子很多,都是一些小案子,白給不處理不是,處理起來又相當勞神,夜里的時候好容易可以休息一下,還要參悟秩序神鏈上面散落的道則碎片。
他精神壓力不小,雖然白給已經漸漸適應了這樣的精神壓力,但不代表他不會覺得疲累,這樣的一場小雪下起來的時候,他站在了檐下,看著那株血常青,腦子里面卻是想著關于那些道則碎片的事情。
蘇有仙穿著一身的淡紫色絨裙,推門而入,看著捧著茶壺的白給坐在了檐下,忍不住笑道:
“今日不去辦公么?”
白給望著素雪朦朧中的玉人,也笑道:
“昨天弄了一天,把堆積起來的案子全部處理掉了,也不是什么大案子,奈何在幫我搜集與游探海犯罪的證據,等到翻臉的那一天,他要先死。”
蘇有仙邁著蓮步緩緩走到白給的身邊,素手輕輕摁在了他的肩上,說道:
“咱們要先翻臉?”
白給回道:
“要先翻臉。”
“而且翻臉一定要快,不能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無論是相國,還是一直沒有動靜的觀仙樓還是寧王……這些掌握著夏朝最強大的力量的一批人合伙在了一起,因為緊密的利益關系互相聯系在了一起,一方動,往往意味著其他的勢力已經準備齊全了。”
“再者如今的夏侯匡野讓我感到不安,現在我們還不清楚究竟是那條大黑狗有問題,還是現在的夏侯匡野出了問題……我約了夏侯匡野的婦人明日在桂云茶樓喝茶,有些事情只怕還要當面問詢。”
蘇有仙月牙眉兒往眉心一擰,說道:
“你殺了她的兒子,恐怕她現在已經恨你入骨。”
“你要問的事,她多半不會配合。”
白給點頭。
“我知道。”
“但我并不擔心這個問題……因為明日來喝茶的,并不只有我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