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以烈并不知道顧夕玦在黑水沼澤遇到了什么,但以對方的個性,若不是遭逢生死之變,是斷斷不會求助他人的。
風以烈凝望著窗外,船上此時正是一派風平浪靜,大運河沿途坦蕩,又不是那等陰溝水寨,想必不會出什么問題。
何況幾個弟子都有修為在身,大弟子東方白更是一名人級修士,就算遇到點什么麻煩,應該也可以解決。
他權衡再三,決定先去救顧夕玦。不過吸取上次的教訓,風以烈還是留了不少消息符和其他靈符給弟子,叮囑他們,一旦遇險就與自己聯系,打不過就跑,不必強撐。
“您就放心吧,師尊,”東方白笑道,“再過幾日就要到明月城了,還能出什么岔子。”
“論劍在即,你也該獨當一面了,”風以烈叮囑東方白道,“照應好你師弟師妹,尤其是你師弟,他學藝不精,比你們倆又笨了點,著實麻煩。”
東方白拍了拍胸脯道:“誓不辱命。”
然而一語成讖,誰也沒有料到隔天夜里就發生了變故。
時近戌時,習習涼風把夜色漸漸吹濃。江闊云低,層層浮云遮蔽了月色,滿天星子如同蒙在一團團翻滾的棉絮里。
“山雨欲來啊。”船老大悶了一口燒酒,對身邊的船夫道,“前面就是桃花渡口了,若是今日能過去,就到了萬向神宮的地盤上。此行就算是無虞了。”
桃花渡位于其門和萬向神宮勢力的交界處,隸屬于其門。而回龍幫幫主侯寧均的主要靠山卻是萬向神宮,過了桃花渡,就等于到了自家門口。是以船老大有此一說。
那船夫卻猶豫道:“聽同行們說,桃花渡最近的風水不太好,發生了好幾起怪事。
先是有人下河去游泳,人沒了,只有衣服飄了起來。后來又陸續有幾艘船變成了幽靈船,船倒是沒翻,
水手和船客卻都不見了——聽說是有水鬼吃人哩!”
“那都是謠言,不足為信。”船老大哼笑一聲,“想必是些小幫小派,沒有交足孝敬,自然得不到神仙的保佑。”
說到這里,船老大指了指天,露出篤定的神色:“咱們侯幫主是什么人,四大門派都奉他為座上賓,那陶大斌、曲惜璧都與他談笑風生,斷不會為難咱們!”
“不管怎么說,還是小心為好,”那船夫緊張地搓了搓手,“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那是自然,”船老大手一揮,扯著嗓子對手下們吩咐道:“兄弟們,都打起精神來!過了桃花渡,大家酒肉管夠!”
船夫們轟然應諾,一時間干勁十足。
船老大一氣將酒咕咚咕咚喝完,感覺微微有些屎意,便徑自走向船頭,到前帆底下的大網處解手。
他們這些人身手敏捷,在桅桿上行走也如履平地,這大網孤零零懸在水面上,他卻是不慫。
他剛松開褲腰帶,目光自腳底大網的縫隙間穿過,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水面。
那水里似乎有什么東西。
船已行至河流最深處,不會是暗礁,也不像是魚,倒像是……像是一團團巨大的水藻。
船老大困惑了一瞬,還來不及細想,那水藻忽地從水底伸出,封住他的口鼻,纏住他的四肢,將他卷了下來。
船老大猶自掙扎,在水中睜開雙目,卻發現這水底有一個面目浮腫的人影,較常人大出十倍以上,在黑夜中仍泛著死白,正鬼氣森森地瞪著他!
他驚駭萬分,拼命地掙扎,卻哪里能擺脫這堅韌異常的水藻。那一根根藻絲,仿佛扎根進入了他的皮膚里,沒完沒了地往外抽取他的精血。
不多時,船老大便被吸得無影無蹤,只有他那身行頭飄飄蕩蕩地浮上了水面。
凡人之力是如此的渺小,他死前造成的動靜,甚至沒能讓船頭顛簸一下。
第一個。
那水鬼一樣的東西豎起一根蹼一樣的手指,格格笑了起來,吐出來一長串泡泡,分外的詭異。
與此同時,那船艙的大廳內,依舊是一派燈火通明。
自從首戰告捷,富商便深得“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的精髓,日日講,夜夜講。
反正在船上,閑著也是閑著,逢人就背臺詞似的介紹他的寶貝靈獸。
牛遠闊本來覺得能布一下道的,拉一個傻子是一個傻子,沒想到富商的那只破鳥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竟然沒一個人愿意聽他說話。
再一次的,當他攔下那個闔家遷徙的小地主,一臉嚴肅地問道:“朋友,你聽說過光明教廷嗎?”
那個該死的富商就又開始了:“咱家這個寶貝靈獸啊,那真是不得了。來,給大家表演一個鳳舞九天!”
那灰不溜秋的大雞便聽話地飛到半空中,撲上撲下地做起廣播體操來,竟是比狗還聰明幾分。
眾人都嘖嘖稱奇,那小地主也趕緊撥開牛遠闊,加入了圍觀群眾。
無論有沒有成家,大家都暗想自己是否受到了送子靈獸的祝福。
何恕之小聲問葉采:“它……我是說那個靈獸,難道就只會這些嗎?”
葉采則興致盎然地看著灰雞:“靈獸也有強有弱,強的那就不談了,弱的本來就是去馬戲團里騙錢的命。再說了,它不萌嗎?”
何恕之自是對師妹言聽計從的,一個“萌”字還沒有說出口,牛遠闊那廂是實在忍不了了。
他一手猛錘桌子,大喊大叫道:“這種垃圾算什么?本座隨手這么一招,就是一大把!”
說罷,牛遠闊另一只手向虛空中一握,仿佛真的在召喚什么。
說時遲,那時快,四五只爬上了船舷的“水鬼”破窗而入,出現在眾人面前。
“這是什么?”牛遠闊驚道。
這些水鬼長相奇特,一個個約有幼童大小,
弓腰駝背,狀如猴子,臉部似人非人,泡得十分浮腫;慘白的皮膚薄如粘膜,上面布滿了黏液,在地板上拖出一條條水痕。
楊九烈被這些東西惡心得不行,罵道:“這不是你自己召喚出來的嗎?淦!”
“我……我……”牛遠闊一向巧舌如簧,難得有卡殼的時候。他其實根本不會召喚術,方才不過是在裝神弄鬼,誰知真的變出了這么些東西。
“回去,快回去。”牛遠闊試探著上前,小心翼翼地驅趕著它們。
他倒也有些見識,環顧左右,壓低了嗓子,對眾人說:“這東西只怕是魔物,大家都別碰!”
然而他這幾天吹破了牛皮,并無幾個人信他的話。
所謂狼來了便是如此,楊九烈已經極為瞧不起他,心道這金袍道人修為如此之低,召喚物估計也不怎么樣,竟直接走上前,欲拿腳踢這東西。
那水怪的腮幫子忽然鼓了起來,一股墨綠色的液體如氣霧一般從它嘴中噴出,朝著楊九烈激射而去。
楊九烈哪里來得及躲閃,被射了正著,他抱頭“啊啊”亂叫,整張臉被腐蝕得不成人形。但凡是沾了毒液的皮膚,便會即刻潰爛,流出膿水。
那膿水一滴滴滾落,并沒有滴進地里,而是全部流向了那怪物,組成了它的一部分。
水怪餮足地舔了舔嘴唇,仿佛是嘗到了什么滋味一般。
楊九烈還在繼續腐爛,源源不斷地變成對方的給養。他像是一塊融化了的蠟燭,迅速變形,連聲音也發不出了。
眾書生見同伴有此遭遇,俱是驚駭。張三令對富商道:“兄臺,趕緊讓你的神雞顯靈,把這個鬼怪趕走啊!”
“哎,這,這……”富商急得直跺腳,“它會個屁啊!”
那些水怪格格笑著,占據了大廳的各個角落,將眾人包圍了起來。
還是牛遠闊最先反應過來:“不好,這些東西要將我們全都吃掉!”
話音未落,幾只水怪同時噴射出毒汁,綠霧漫天,似要將眾人吞沒一般!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廂房那邊傳來一個聲音:“水系·泉涌術!”
立時便有數泓清泉從廳堂的四角冒出,形成了一道道水幕,完美地將眾人罩入其間。
毒霧飛濺在水幕上,立刻便被沖走了。
葉采和何恕之俱都是一喜:“大師兄!”
東方白已有道人之境,懂得分化五行真氣,使出的招式威力比他二人大得多。
同樣是“泉涌術”,他們二人使出,只能擋住自己面前的一小片,可大師兄的“水系·泉涌術”一出,卻護住了所有的人。
原來今晚東方白并沒有像師弟師妹一樣,留在廳里湊熱鬧,而是在房間里冥想。這還是他第一次嘗試冥想,并沒有什么體會,結束之后他聽到外面有動靜,便立即趕了出來,正好救了個場。
“我道是什么,原來是子母河妖。”東方白施展飛檐走壁,輕飄飄地躍入眾人中間。
事態危急,他顧不上計較真氣的損耗問題,開啟了一道庇護術,巨大的球形保護罩將大伙牢牢地罩了起來。
眾人乍然得救,對東方白都是千恩萬謝。何恕之松了口氣,問大師兄道:“子母河妖是啥?”
“就是民間所說的水鬼。”葉采代為作答道,“水里有東西吃人,或是強行將活人拉至水底淹死,凡人皆以為是鬼在作祟,其實不然。作惡的另有其人,乃是一種妖怪,名為子母河妖。
“子母河妖分為河母與河童,河母乃河童之母,生有無數觸須,在岸上四肢無力,在水里卻力大無窮。故其本體通常藏于水中,以觸須拖人下水。河童力量不及河母,卻可以暫時脫離水的環境,靠噴射毒液來融化人,進而食之。”
她比何恕之更勤奮些,早在仙靈圖譜里就看到過這東西。方才只是由于太慌亂,一時沒有想起來,現在聽東方白提到,那些知識便自動浮現在腦海中。
但葉采說著說著,逐漸奇怪了起來:“這子母河妖在古時候倒是常見,稍大些的水域里就有,可這些年經過各大門派的剿殺,已經幾乎絕跡了,又怎么會出現在此處?”
“只怕并非天災,又是人禍。”東方白眼中閃過一絲利芒,冷肅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