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抱樸走在前面,沒有回頭。而東方白因為心中莫名的隱憂,一直尾隨著他,從紫微廣場走到窮街陋巷。
“請等一等!”東方白鼓起勇氣,追上了他。
“你已經勝了,還來作甚?難道是想來羞辱我這把老骨頭嗎?”
孫抱樸腳步不停,語氣冰冷。
東方白想起之前招攬了凌凡的經歷,又想起這人三年前都沒人要,如今無緣決賽,更不會有人收他了。自己若是朝他發來邀請,不是于人于己都有好處嗎?
他便真誠地說道:“孫前輩想岔了。我是想邀請您加入我們大威德門的,我派雖然剛成立不久,但……”
話還沒說完,他便被打斷了。“你果然是來羞辱我的!”孫抱樸尖厲地叫道,“我堂堂一介道人,難道竟要一個野雞門派來收容嗎?”
東方白知道他心中不快,耐著性子說:“孫前輩何必如此,大門派雖有大門派的好處,但有時候,卻未必有小門小派來得自在。”
“怎么,你以為我沒地方去,跑這里施舍憐憫來了?”
孫抱樸霍然轉身,譏諷地看著他,“實話跟你說吧,邀請我的幫派多的是,什么回龍幫,安穩教,要多少有多少。你那個野雞得不能再野雞的大威德門,就那么小貓兩三只,也好意思說出口?
“人貴有自知之明,還是趁早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吧!老夫也一把年紀了,沒工夫陪你們和泥巴玩。”
他言語極盡刻薄之能事,仿佛是想為自己挽回最后一點顏面。東方白一則被他說得有些不舒服,二則是知道此人一心想往大門派鉆,自己是決計不能讓他動搖的,遂也不愿意多費口舌,嘆了口氣,無奈地走了。
孫抱樸獨自回了客棧,他白發蒼蒼,形影相吊,無端顯出幾分孤苦。
趕走了東方白,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桌邊。那桌上放著一個包子和一碗水,他一口氣將水喝干,用力地咳嗽起來,直咳得滿臉通紅,涕泗橫流。
孫抱樸打了一輩子的初霽城。他沒有背景,沒有權勢,有的只是一顆渴望出人頭地的心。
五十歲以前,他都只是個不起眼的煉氣士,運氣也不甚好,在論劍中往往挺不過五輪即敗北。而門派遣人來考察,通常都是從第六七場開始看起,他沒有被錄取,也是理所應當的。
天無絕人之路,五十歲之時,通過自己的努力,加上機緣巧合,他上升為道人。這下總該有機會了吧!孫抱樸不禁欣喜若狂。
然而老天爺卻跟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當年的初霽城,他的簽運十分之差,第一輪即遇到了本次論劍的冠軍,自然早早地被打回了老家。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孫抱樸在抽簽這件事上格外的倒霉,接下來他又參加了好幾屆初霽城,每次都會在前五輪遭遇冠軍,而無緣接下來的比賽。此中滋味,也確是不足為外人道。
年近花甲,總該放棄了吧?可是孫抱樸偏不!他仍懷著滿腔的執著,毋寧說,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一輩子的希望都押在了上面,為了保持那百分之十的招式加成,他終生未婚,終生吃素,到頭來孑然一人,難道就要倒在這臨門一腳嗎?
不,決不!他為之奮斗了一生,沒有了初霽城比武,他的人生又還有什么意義呢?
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在六十二歲那年,他實力大增,也抽到了一個好簽,一路過關斬將,闖進了八強、半決賽、決賽。
看來不光是被門派挑中,連冠軍也近在眼前了!孫抱樸喜出望外,然而不知怎的,決賽那天他卻突然上吐下瀉,竟是不能繼續比賽了。
其實他也不想棄權的,但難忍的腹痛卻大大影響了他的發揮,連凝聚真氣都幾乎不能夠了。然而忍不住的后果——當眾失儀——那可是天大的事,有可能永遠地被門派拉進黑名單!
孫抱樸只有忍痛放棄,他心道,好歹是個榜眼,雖說不如狀元,總該有門派朝他遞來橄欖枝了吧?
然而他左等右等,卻什么也沒有等到。他哀嘆,他流淚,他不甘心!他爬上了高聳入云的兩忘峰頂,他要質問關永年這個東道主,為什么沒人要他!
可惜的是,他甚至沒見到關永年,迎客的童子告訴他,關掌門微恙,見不了客,但是卻特意傳話給他,說他實力很強,只可惜沒拿冠軍;若是下次拿了冠軍,準有人要他。
他又滿懷著希望,苦練了三年。多少個春秋,他忍不住偷瞥放紙鳶的稚子,多少個冬夏,他獨自蜷縮在漏雨的茅屋里。
他從羨慕別的孩子可以玩耍,到羨慕那孩子也有了孩子,再到羨慕他有了孫子。但當別人問起時,他卻總是說:“什么都比不上初霽城!”
他掏出一面銅鏡,因為很久沒有磨洗了,那鏡子幾乎只能照個人影。這是他母親送他的,在他第一次打初霽城時,他母親說要注重儀容,就把自己唯一的嫁妝給了他。
看著鏡里模糊的倒影,他老淚縱橫,他是為什么要打初霽城呢?
一開始是為了出人頭地,再后來是為了光宗耀祖,再后來是為了雙親的期望,再后來是為了母親的遺愿,再后來……是為了什么呢?
他記不清了。
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吟詩,以此來寬慰自己。
一開始他會說些“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之類的,后來改成了“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然而去年他不說了,因為頭發全白了,難道要問“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嗎?
他有一種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干嘛,機械地拿起那個包子,那是他的早飯。老年人胃口不佳,今日的比賽又早,他便沒有吃早飯就上場了,心想著回來再吃也是一樣的。
現在這個包子已經涼透了,孫抱樸節約慣了,也不想浪費,雖然食不下咽,也就這樣掰成小塊,一口口地吃進嘴中。
吃完包子不久,劇烈的腹痛把他拉回了現實世界。驚愕,茫然,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那一瞬間,他什么都明白了。
可他卻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現在想念哪句詩了:
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
*****
晚上,天剛剛擦黑,葉采就給東方白帶來了一個消息:孫抱樸死了。
東方白手中的書掉在地上,不敢置信地問道:“什么?你再說一遍?”
“千真萬確!現在半個城里都傳遍了!”葉采發揮著她包打聽的本事,繪聲繪色道,“他是自絕經脈而死的,是自殺,不過他死后,因為大小便失禁,弄得整個屋子都是……呃,那個,太不光彩了。”
“又拉肚子了?”風以烈奇道,“這人怎么年年都拉肚子,是腸胃不太好嗎?”
東方白嘆息了一聲:“所以大家知道了吧,我早上用試毒符并不是小題大做,確實有人投毒,想要暗害選手。”
葉采若有所思:“你是說,這孫抱樸去年也是被投毒了?”
這時,眾人背后傳來一個聲音:“倒不必杞人憂天,這投毒只針對他一個人,投不到你們頭上。”
東方白轉過身,卻是柯紹,
他一身白衣勝雪,手持折扇,依舊是一副逼王模樣。
東方白不禁問道:“太師伯,何以見得呢?”
“此毒名為腹瀉丹,也就是個加強版的巴豆,人級修士亦無法解。他們的目的也不是要害死誰,只是想讓孫抱樸進不了決賽罷了。”柯紹施施然道。
“他們,是指誰?”東方白追問道。
“還能有誰?”柯紹冷笑一聲,“若是這老頭子一路拿了狀元,卻又沒人收,又當如何?——肯定得東道主來收啊!不然連狀元都沒人要,這初霽城論劍還有存在的意義么,這讓東道主的面子往哪擱?”
東方白直覺得背后發冷:“你是說,兩忘峰為了讓他不拿冠軍,就給他下藥?三年前和今年都是如此?”
柯紹道:“信然。”
他的語氣淡淡,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同情。
東方白啞聲問道:“太師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比你早一點吧,怎么了?”
柯紹不以為意。
“那你為何不阻止?這是黑幕!”東方白低聲道,“這可是一條人命啊!”
“關我屁事。”柯紹冷漠地說,他坐在長幾邊,輕搖折扇,嘴角泛起一絲涼薄的笑意,“哈哈,這世間又何止一個孫抱樸?每屆初霽城,參與者有數十萬之眾,被錄取者不過數千人。有多少人汲汲營營一輩子,卻仍被拒之門外,到頭來一無所有。修仙本來就是靠天賦吃飯,不然你以為呢?”
“可他的天賦,已經比許多門派里的人要強了!”東方白反駁道,“名門正派養了許多道士,煉氣士,怎么就容納不下一個老道人了?”
柯紹斜睨了他一眼:“人家有好爹媽,好叔伯,這姓孫的有嗎?”
孫抱樸當然沒有,所以他只能擁有比別人強出許多的天賦,或者極好的運氣,才能殺出一條血路,出人頭地。
“是世道不公。”東方白喃喃道。
“自盤古開天地以來,世道從來不公,你怎么好像今天才知道一樣。”柯紹露出一個惡意的笑容,“若是一個失敗者,這么說說也還罷了。你身為幸運兒,就不要作勢感慨了吧。”
東方白沉默著,不肯再說話了。
柯紹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腦袋:“振作一點,明天就是決賽了。我還等著你奪魁,再把秘密透露給你呢。”
東方白這才想起了柯紹之前所說的,若是他拿了冠軍,就告訴他一件事。
“有什么事不能現在說嗎?搞得神秘兮兮的。”東方白郁悶道。
“還不到時候嘛,”柯紹合起折扇,朝上戳了戳,作高深狀,“天機不可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