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萬三千七百零一次歷練結束,持續時間,五羅預,死亡原因,被虛空之蛇以言靈奪去血肉。”
謫仙人面帶微笑,語調平緩地說道。
馮云盤腿蹲坐在地,額頭滲出汗珠,順著棱角凌厲的臉頰,緩緩淌下。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那條已經顯化出身形的巨蛇,它的身軀一眼望不到頭,猶如一道萬里長城,盤踞在血色的大地之上。
蛇首高高昂起,隱藏在由它噴吐出的毒氣構成的云霧中,唯有兩雙猩紅色的眸子,如日如月,目光駭然地掃過已然狼藉不堪的大地。
它的視線猶有實質,所到之后,萬物皆被斬為兩段,無論是高聳的城墻,亦或是低矮的樹叢。
“五羅預,差不多十二分鐘,這是目前我的極限。”馮云暗忖道。
“虛空之蛇噴吐的毒霧已經傷不了我,我可以用噬字言靈,將毒霧吸收掉,再以吞魔煉體訣將其煉化,反哺肉身,加上金剛不壞神功的防御力,可硬扛之。”
“至于它的眼劍,嗯,只要我跑得夠快,眼劍就傷不了我,風雷骨翼跑路的速度還是很贊的。”
“唯一的硬傷,是我破不開虛空之蛇的鱗甲,對他難以造成有效傷害。”
“還有它層出不窮的言靈、戒律、威壓,都令我猝不及防。每當我覺得已經試探出虛空之蛇的所有殺招,它總會再給我驚喜。”
馮云盤腿而坐,緩緩吐息,調整身體狀態。
他已經將所有能用上的手段,都用上了。
格物令中,先前堆成小山的天材地寶和補充氣血的靈丹妙藥,全被他吞噬下肚,吞魔煉體決即將再次突破。
突破后,他的肉身修為,堪比四品虛實境武者。虛實境的奧義便是,舉輕若重,舉重若輕,對身體每個細節的控制,能精準到毫厘之巔。
以羅小花為例,她也是四品虛實境,她主修拳法,拳勢剛猛,又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絕,任何修士,只要沒有境界壓制,羅小花都能將他連招至死。
并非羅小花的元氣儲量驚人,只是她精通虛實境的奧義,用最微末的氣力,都能發揮出最大的力量,沒有一絲一毫的浪費。
虛實境的奧義,更像是為三品合道境打基礎。合道境的秘訣,便是氣血、元力、神識三合一,不容一絲一毫的氣息外泄,形成一個嚴密的桶,或者說,一個沒有短板的六邊形戰士。
“如果按九大境界劃分,虛實境應是五品,與合道境之間,還有個宗師境。小世界里難怪無數修士卡在四品境上不去,缺了一境,除非天資過人,誰能摸索出這殘缺的境界?”
“我懷疑羅師姐已經觸及宗師境,只要她按部就班地修煉,晉入三品合道境,只是時間問題。李謙還差了些……嗯,回頭出去了,一定要給李謙秀一下我的金剛不壞神功。”
“我就站在這里,讓他用劍氣往我頭上劈,我躲一下算我輸。”
馮云調理好氣息,忽得站起,對謫仙說道:“繼續。”
“第十五萬六千三百三十次歷練結束,持續時間,九羅預,死亡原因,虛空之蛇釋放言靈,山岳壓頂,將挑戰者砸死。”
“綜合前一千次歷練結果,在現有戰斗方式的前提下,九羅預,是你的極限。”
馮云捏了捏眉心,九羅預,大約二十一分鐘。
比起最開始被瞬殺,這已經是長足的進步。但令他心累的是,絲毫看不出殺死虛空之蛇的可能,甚至連讓它受傷流血都做不到。
而他,已經被殺了超過十五萬次。
他現在對疼痛已然麻木,也知道死亡是一瞬間的事,甚至還有點期待快點死去,重新讀檔。
“謫仙,現在外界過去多久了?”
“歷練之地的時間流速,與外界不同步。從你來到這里算起,外界已經過了三個月零五天。”
“三個月零五天,那我豈不是錯過了回去的時間?”馮云心中大駭。
猶上境的開啟時限是三個月,超過這個時間,想回去就難了。不過道祖天尊和佛陀肯定有辦法,口口聲聲說我是破局之人,連送我回去的本事都沒有,還讓我破什么局?
“謫仙,我在這個歷練世界里,待了多久?”馮云好奇道。
至少有三十年了吧?
謫仙微微笑道:“五十二年。”
馮云聞言一窒,五十多年?五十多年,都還沒能找到破解虛空之蛇的方法。
識海中,珈蘭沒精打采地說道:“小子,我覺得你的思路不對,你與虛空之蛇相比,太過弱小,對這大蛇而言,你連個對手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蚊子。”
“你與這蛇對局了超過十五萬次,現在自保沒問題,每次被擊殺,都是在你對虛空之蛇發動進攻時,才被反殺。”
“歸根結底,是你殺傷能力太弱,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你的金剛不壞之身、風雷骨翼、吞魔煉體訣,三重疊加換來的防御,還不如一刀將虛空之蛇的腦袋劈個豁口,讓他吃痛,來得實在。”
馮云細細品味珈蘭的話,是這個道理,沒毛病,但如何才能擊傷,甚至擊殺虛空之蛇,這才是大難題!
因為馮云被形神俱滅地擊殺了十幾萬次,連帶著,珈蘭的英魂也崩碎了十幾萬次,反反復復的痛苦,令他同樣疲憊又麻木,神識傳音都帶著一股死氣沉沉:
“我個人建議,你先猥瑣發育。雖然這個歷練世界是虛假的,但你在這里面積攢的經驗、感悟、歷練是實打實的。不如先用噬字言靈,吞噬掉這個世界所有能吞噬的力量,包括但不限于天地元氣,這些死氣、亡靈、怨氣都可吸收。”
“噬字言靈最霸道的地方就在于,除了物質層面的東西不可吸收,其他的能量形態的東西,統統可以吞噬。”
“不知你注意到沒,這條蛇,也在緩緩吸收天地靈氣,這個歷練世界,正在枯竭。你現在要做的,不是與它硬拼,先盡可能地從虛空之蛇口中,搶下來些能量,壯大己身,與它分庭抗禮。”
馮云轉頭看向謫仙:“我可以盡可能地吞噬這個世界的能量嗎?”
“與虛空之蛇的歷練,沒有規則,沒有時間,請君自便。”謫仙微笑道。
馮云呼出一口氣,體表之下,金光璀璨,耀眼的光芒透過皮膚,沖天而起,將他頭頂的天幕,都照得燦若星河。
吞魔煉體決前幾層,分別是強化十二正經、奇經八脈、五臟六腑、七百二十個穴位,接下來的第五層,則是淬煉骨骼。
盡管佛陀贈予的金剛不壞神功,已然將他渾身骨頭都強化為堅不可摧的暗金色,馮云反而更加期待,經過吞魔煉體決淬煉后的骨骼,會有多強。
噬字言靈也開始運轉,這個世界各種駁雜的能量,以漩渦之勢,朝馮云席卷而來。
這方天地的靈氣已被虛空之蛇的魔氣污染,透著令人不祥的暗紅色。
無需道門望氣術,都可看到一股氤氳著紅色的龍卷風,從天而降,匯入馮云的靈臺。
馮云張開風雷骨翼,朝遠離虛空之蛇的方向掠去,如饑似渴地汲取這個世界的能量,反正是謫仙的七竅玲瓏心模擬出的世界,不必擔心將這個世界掏空。
有那么一瞬間,馮云突然覺得,擁有噬字言靈的他,比起虛空之蛇,更像一條吞噬蒼生的蛇。
大羅,無妄山。
羅小花和李謙返回京城后,遵照道祖天尊托言飛凌帶出的叮囑,對外宣稱馮云已死在猶上境。
就連格物院的同門,也未透漏真相。
格物院眾人皆悲痛傷感,王鈺柔以層層屏障,將自己包裹在內,十數天足不出戶。
曾甲玄在小院中,錘煉鍛造的叮叮當當聲,經久不絕,不分晝夜。
劉丹元嘆息一聲,說道:“可惜了,馮師弟本該是一代人杰,英年早逝,太過可惜。”
古天平和張景仲聚在一起,商議著什么。
他們打算以肉土,培養一具馮云形象的身體,若艾幽蔚能招來馮師弟的魂魄,那與死而復生無異。
三無少女艾幽蔚,站在屋頂,擎著馮云贈她的萬骨招魂幡,拼命搖晃,小臉淚水縱橫,吶喊道:“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可惜什么也沒有。
她已了解到,猶上境內的規則,已被夫子篡改,死去的人會化身無意識的亡靈,繼續在猶上境中廝殺。
她的招魂之術,無法干預逗留于世,未曾進入冥府的亡靈。
艾幽蔚嘗試數次,都毫無作用,置氣地將這靈寶級別的大幡丟在地上,蹲坐在屋頂,雙手捧著臉蛋,望著明月,怔怔出神。
妖獸虎戰熊,在后山為猊馬打理鬃毛,絮絮叨叨道:“你先前說,喜歡讓馮師弟騎在你背上,可惜,馮師弟死了,今后他再也不能騎你了。”
猊馬通人性地蹭了蹭虎戰熊的手,長嘶一聲。
“馮師弟被西圣教的畜生害死的,那群雜碎,為何羅師姐不讓我們去報仇?我們有墨臺博士做倚仗,踏平西圣教圣地,應該沒有問題。”
“算了,羅師姐肯定有自己的考慮,她最近一直在說,為人處世要考慮格局。”
“呸,格局個屁!我們妖獸都知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其實,沖動易怒的羅小花,能按捺住心中的悲痛和仇恨,保持冷靜,還不算令眾人驚奇。
而居于無妄山頂的墨臺博士,沒有任何表態,才令格物院眾人感到心寒。
他們揣摩不透墨臺博士心中所思所想,只知道墨臺博士向來薄涼。
可如果他們有朝一日也死了,不知墨臺博士會不會有半分動容。
此刻,馮云的小院中。
小丫頭墨臺安然,蹲坐在那棵抽出新芽的大椿樹下,雙臂環繞著膝頭,嚎啕大哭。
大羅京城。
馮云死于猶上境中的消息,也告知了他的家屬。
宮中二皇子麾下的太監,攜重禮,為馮家人帶來這條消息。
馮征起初不信,認為這太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抄起一根搟面杖,追著太監滿院子打。
太監也不敢還手,只能躲躲閃閃,挨了不少棍子。
“我兒馮云,跟隨墨臺博士學本事,怎可能說死就死?你個沒卵蛋的貨,自個生不出兒子,反過來咒我馮征死兒子?甘霖娘!”
馮征年紀大了,跑不了幾步,就得呼呼喘氣,但擎著搟面杖的手,依然沉穩,已將太監揍得鼻血直流。
一旁觀望的孫婉茹,聽到這則消息,第一反應是,沒人與馮寶源爭家產了。
可她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心里似乎缺了一大塊。
雖然馮云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但也是從小撫養到大,除了看著煩了點,跟自己的崽沒什么區別。
現在他死了,永遠也見不到了,連尸體都沒有的那種。
孫婉茹的身形忽然一陣搖晃,撫著額頭,腦中天旋地轉,神情悲戚。
范雪沁眼疾手快,將孫婉茹攙扶住。
孫婉茹有氣無力道:“將寶源從學堂叫回來吧,讓管家,在廳里設個靈堂,該怎么辦事,就怎么辦吧。”
關鍵時刻,自詡一家之主的馮征,方寸大亂。
反而孫婉茹,是條理最清楚的一個。
管家很快將靈堂設起,棺槨、挽聯、花圈、嗩吶樂隊……該有的都有。
唯獨那具梓木棺材里,沒有尸體,只是一些馮云的衣物。
馮征一夜白頭,從灰白變得蒼白如雪,似乎蒼老了整整二十歲。
馮寶源趴伏在棺材上,嚎啕大哭。
只有孫婉茹,還算冷靜,接待前來悼念的來賓。
獨獨令她心生不悅的是,花街的青樓女子前前后后來了無數。
靈堂里的焚香氣息中,多了一抹胭脂水粉的味道。
念在這是長子靈前,孫婉茹才忍著沒有發作。
當逍遙樓的鴇嬤嬤,率領一眾女子來憑吊時,孫婉茹徹底爆發,招呼家丁就要趕人。
但鴇嬤嬤遞來一疊厚厚的銀票,說道:“這是馮公子上年度在逍遙樓的分紅,您收好,尚書大人說了,這份錢,每年都有。”
孫婉茹捏著銀票,態度大變,硬留著逍遙樓一眾女子,吃了頓席再走。
京城,一座隱秘的小院。
院子在凝霜和環兒的打理下,在回春之際,已有綠意萌發。
此刻,凝霜坐在屋前臺階上,望著院子里的藤蔓和綠植,怔怔失神。
她精致的臉上,面無表情,平靜得仿佛無事發生。
“環兒,把院子里種的花花草草,都鏟了吧。”
“小姐,您確定?種這些花草,費了好一番功夫。”
“鏟了。”凝霜的語氣毋庸置疑。
環兒哦了一聲,垂頭喪氣地拿起鏟子,開始動手。
她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她不敢提起。
小姐昨夜哭了一宿,現在眼睛還是腫的,不過能保持平靜,總歸是好的。
心思簡單的小丫頭,只覺得遇到再難過的事,哭一哭,就好了。
她還不知道,有一種悲痛,叫作:
哀莫大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