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郁的酒釀香味快速彌漫了整個山洞,撲騰的上升,連那懸在半空中、躲避在云層中的皓月都微微醉了幾分,探出頭來,貪婪的凝視著那壺兩個巴掌大小的酒。
酒名醉八仙,南唐皇室特供,也是前朝李唐時期皇室貢品,此酒一出,據說那天宮上的仙人聞見了,也得跳出墻來,垂涎幾分,若是品上一兩口,可得醉上個一年半載。
當然,這是吹過了,實際上也就比九州的酒香,比九州的酒烈。
聽到被鐵鏈束縛的那人說話,來人不慌不忙的放下酒杯,細細品味許久,才抬起頭看著前人,似笑非笑的出口道:“知道師兄喜歡,特意帶來,如何,師兄可要喝一杯?”
此間武陽道門修行禁地來人赫然是代為處理掌門之事的長老,宋青書,至于那被捆綁在石臺之上的華發老者,正是向外告知閉關的武陽道門掌門,莫聞道。
師兄被囚,師弟確實優哉游哉,只有臉上那一抹微不可聞的不情愿彰顯著后者心中尚有一絲良知。
莫聞道的聲音有些虛弱,顯然是被長久的囚禁給磨去的心中仙靈之氣,已然無力,卻還是強忍著心中疲倦,用全身的力氣去說道:“酒雖香濃甜膩,但不可多飲,師兄早年去南唐時候,醉八仙喝的多了,此時也不過是聞見此酒想到了故人,喝不喝的,無所謂了。”
莫掌門一心撲在仙道,少有朋友,只在早年時候在九州游歷時遇見一人,當時便說是生死莫逆之交,只如今因為二人的觀念不同,加之距離遙遠,便也只有個故人的名號,至于交情,似乎早已經變得愈發的平淡。
宋青書自然是知道這故人指的是誰,如今估計知道自己師兄與他的這位故人交情的怕是也不過五指之數。
宋長老一笑,輕輕撫摸著花白胡須,低頭看著面前的清酒,緩緩說道:“師兄,想清楚了嗎?”
“想清楚什么?”莫聞道明知故問。
這像是在找死,但宋青書卻沒有一絲惱怒,但他與自己師兄之間,也是交情頗深,對于后者的性格,自也是清楚的很,如果莫聞道不這么說,他還真會覺得有問題,所以此時宋長老淡笑著,又給自己甄了一杯,接著夾起一株完好被煮熟的山菜,放入口中,咀嚼許久,伴著那杯溫熱的醉八仙,咽入腹中。
喉結滑動,臉色微微紅潤幾分。
是酒意上來了。
“師兄,今日師弟我不是來找你敘舊的。”宋青書停頓了一下,臉上愈發的顯示著輕松,想來是近來的事情頗為讓他滿意,“北晉那邊的人說,東西已經進了山門,此時估計就在那些散修之中,還有,今日仙門之比上,子書拔得了頭籌,所以武陽重回第一之位。”
兩個消息,都讓宋青書很是滿意。至于虞子書的頭籌,是眾仙門之間商討之后得出的結果,同時也是月城吳逸凡自我認輸后確定的排名。
據吳少城主本人所說,虞子書最后是留有余力,畢竟在境界上就比他高上那么一段,體內之靈氣也便多了許多。最后用盡靈力的吳逸凡顯然無法再將通碧劍前進半分,而虞子書卻尚有能力,只是也未進半分,便是二人其中對面默契。不容置疑,這位吳少城主與虞子書已然因為一場對戰產生了友人感情,是為難得。
深知自己弟子實力的莫聞道潸然一笑,微微動容,這般有氣無力的模樣依舊是讓人心疼,“子書是個好孩子。”
“確實是個好孩子,剛一出關便要見你。”宋青書面無表情的說道。
并不是嫉妒自己師兄能擁有虞子書這樣的弟子,只是有些惋惜,這對武陽道門最強的師傅與弟子,竟是一樣的牛角脾氣,復興武陽道門有何不可,他不明白自己的師兄為什么要管那些天下無知的百姓而放棄這么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子書沒受傷吧?”莫聞道問道,在這世間,他心中牽掛的除了當年被帶出來的那個孩子外,便是自己的這個一直住在山上的弟子了。
不諳世事的虞子書,他的心中只有莫聞道的理想,就是那個可笑到理想,登頂仙道的頂峰。
宋青書抬起頭看著莫聞道,眼中神色復雜,卻終是化為一笑,“子書不只是你的弟子,更是武陽的大師兄。師兄啊,你不必擔心的我虧待子書,他是道門年輕一代唯一的希望,我不會把他怎么樣。”
他站起身,在那汪水池邊來回走了片刻,接著說道:“師兄,你不如再考慮考慮。”
“沒什么需要考慮的,雖然我也想讓武陽發展,但若是用九州百姓的性命作為交換這等行為我做不出來。”莫聞道猛然咳嗽兩聲,體內靈力的空虛讓他很難振作精神,努力抬起頭,讓自己的氣息穩定下來,繼續說道:“修行者,當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若只為了私欲而至蒼生于不顧,這等行為與禽獸,與邪祟妖魔何異!青書,你我修行的初衷,可不能忘了,師傅仙去之日也是這般教導我們二人的,青書!”
“老頑固。”宋青書在心中嘀咕,拂袖一揚,面色極其冷峻。他側過頭,身體中炸開的一抹靈氣瞬間將那朵苦苦盛開的靈香花直接斬斷。
他的眼中閃現冷厲,清澈的山泉倒映下,逐漸顯得有些猙獰起來,一言一語之間,早已不再是當初莫聞道認識的那個師弟。
“什么狗屁的蒼生己任。師兄,如今你還信這等屁話,我不信!”宋青書的臉似乎扭曲起來,臉上透著的是一股對世俗的厭惡以及不同于往日慈祥的憤恨:“難道你忘了當年嗎?天朝覆滅,朱溫梁朝被滅,諸侯國混戰,武陽好心收留那些流離失所的流民,供他們住供他們睡供他們吃,可到頭來呢,百年宗門啊,險些毀在那些忘恩負義的混蛋手中,師妹更是被一群畜生給玷污至死,什么百姓?什么黎民蒼生,你要救,我偏要殺。”
他往外走了兩步,指著山下王家村的方向,怒意中帶著笑:“你再看看山下的那些人,當年師傅好心收留他們再次安身立命,但最終得來的是什么,一場戰亂,便看清了什么叫做人心。”
“青書……”莫聞道欲言又止。
“當年沖破山門的人中,就有他們!”宋青書的情緒越發的難以控制,這個上三境中期的高手不斷沖出的靈氣讓這山峰上不住的呼嘯著風,“別以為山下那些參與者死了,我就會忘了,也別扯山門魔教煽動。呵呵,如果不是他們心中有這等邪念,又怎么會被這么容易煽動,師妹又怎么會死去。如果當年不是我們擋在殿門前,用這四方鐵鏈橋擋住那些無知的混蛋,你以為如今的武陽還能夠存在嗎?”
“師兄,這九州早已經不是曾經的九州,李唐的覆滅便是一個警示。”宋青書往后走了走,說道:“如今的仙門只有一條路子,那便是入仙境,無論是六大仙門還是其他的仙門,都只有這條路可以走。”
他收斂氣息,語氣逐漸平靜下來,但雖如此,還是能夠感受到話語中帶著的那幾絲殺氣:“六大仙門有辦法,只需時日便能進入,但我們沒有,即便是修行千年,也不過是個老怪物,可現在有機會了,北冥,北冥里面有除了六大仙門之外的辦法,司天監那有北冥之物,只需要進入北冥,便能得到那第七種辦法,加之北冥那無窮無盡的寶物,到時候又何必在這世間苦苦掙扎呢。”
“修仙修仙,不就是為了成仙才修行的嗎?”
看著宋青書,莫聞道越發絕對自己這個相處了數十年的師弟變得陌生起來,他知道問題出在那,正是十幾年前發生在山門的那場動亂,或許在他們師妹離世的那一天,宋青書便不再是宋青書。
“你難道就不怕他在騙你嗎?難道你就十分肯定北冥中有那東西嗎?”莫聞道說道。
莫掌門口中的他正是當代司天監周政文。
世人或許不清楚,但莫聞道心中能夠猜到一二,對于北冥之中有著除六大仙門之外登仙之法的消息,有極大的可能就是那位周監正透露出來,他將這個消息告知天下,正是讓天下去爭奪那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法子,誠然,這事他也不敢確定,北冥如此神奇之地,世上有能有幾人可以確定是否屬實。
但他很明白,周政文絕不會這么簡單便讓人去爭奪北冥之物,畢竟在后者心中,北冥是被司天監還要神圣的地方,所以,這件事中絕對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存在。
“青書,收手吧。”
“收手?”宋青書面色一冷,氣息逐漸沉重起來,“我不管那姓周的所說的是否屬實,只要他將北冥之物交給我就行,至于此后,我自有打算,北冥,不只我一個人想去,也不知我們武陽一處仙門想要登仙。以前的時候,師兄你的話我是要聽的,但如今你已經老了,老的無法修行,老的神志不清,所以恕青書我這次得一意孤行了,屆時若出什么岔子,都有我一人承擔,與武陽無關。”
“東西已經到了,武陽已然正名,師兄,再過些日子,我便放你出去,但還是請師兄你莫要阻攔了。走到這一步,沒有一個人容易。”
都不容易,尤其是那行走千里距離趕來送寶貝的少年。誠然,沒有人知道李懷安一行是如何如何,跟少有人會去關心,畢竟想比一個少年,還是他背上木匣內的寶貝要誘人的許多。
宋青書面色疲倦幾分,剛才激動讓他頭腦發熱不少,緩緩了,沉默著。
說實話,一線天參與爭奪此物,在他看來就是一件笑話,因為屆時他是打算將北冥之物公之于眾,不久后也是邀請眾仙門一同參與。因為他知道,單憑武陽一家的力量,絕無可能進入北冥,因此他需要炮灰,需要心甘情愿的炮灰。
但一線天似乎并不想宋青書心中所想的那般,與其他仙門一樣,其爭奪北冥之物,也并非單純為了那可以登仙境之法,其中而是由別的目的。一線天與前朝李唐有不可磨滅的關系,或許這么做,也是為了李唐之物不落入其他仙門之手。
“師兄,天色不早了,就委屈你繼續在這待幾日吧,師弟我先告退。”宋青書拱拱手,雙手疊在身前,彎腰鞠了一躬。
這是標準的武陽道門禮儀,師兄與師弟之間其實不必行此大禮,但宋青書還是猶豫片刻,這么做了。
將莫聞道囚禁在這,本就是大不敬之事,心中存有愧疚。乃是正常。
“青書……”莫聞道叫住宋青書,聲音低沉,又沉默許久,似乎是做出了一個決定,眼神堅定幾分,也有神幾分,“我想見見那個將東西送來的孩子,千里距離,是辛苦了。”
無論是從長安出發還是從開封,到達與君山都是千里。
宋青書愣了愣,原以為莫聞道想通了,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誰知最后竟是說出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一個將物件送來的司天監小吏,能有什么好看的。
“好。”他答應下來,“但師兄,你能否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說。”莫聞道說道。
宋青書測過頭看著莫聞道,問道:“那日,你跟姓周的兩人,說了什么?”
周政文前來求藥,莫聞道留其密探許久。也是那日,宋青書與周政文約好了這個交易。
“沒什么。”莫聞道別過頭,沒有看向宋青書,儼然一副不愿回答的模樣。
沒辦法,宋青書也不強求,轉身離開。
看著自己師弟的背影,莫聞道的臉色愈發沉悶,而那本逃出層層黑云的皓月也再一次被掩蓋起來。
九州重新陷入黑暗,讓人愈發的不適。黑壓壓的風翻滾著,攪得滿山的本就不多的林子沙沙作響,枝丫丫的樹枝在風中搖曳的有些可憐起來。
許久,此間山洞又來了一人,負著一柄長弓。
“貴客來了,但老夫如此,無法一見,還望莫要怪罪。”莫聞道看著黑暗中的那人,笑著說道。語氣略顯平和,氣息也不似剛才那般沉重。
那人沒有說話。
莫聞道又說:“九州要亂了。”
那人沉默了許久,才淡淡然說了一句:“現在也很亂。”
接著轉身離開只留下莫聞道訕訕然苦笑著自言自語:“以后會更亂……不過,會好的,會好的。”
原地,留下了一片被箭貫穿了的葉。
風,停了下來,天空中緩緩落著的,是一卷卷騰空的碎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