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武堂坐落于天京一百零八坊的德化坊,旁邊就是放著兩尊狴犴銅像的兵部衙門。
這座五進五出的大宅子,原本是某位尚書大人的府邸。
此前金沙幫和銀鉤坊的那兩樁大案震動朝野,許多高官大員都被牽扯進去。
捉拿下獄的,秋后問斬的,滿門抄家的,流放三千里的……
足有數百人卷入其中,摘掉烏紗帽。
黑龍臺查辦案件,向來雷厲風行。
那些搜刮而來的民脂民膏,統統都被沒收。
上繳充公,歸為國有。
而且有劉進、谷大勇等人盯著,也沒有誰敢冒著腦袋搬家的風險,伸手中飽私囊。
畢竟八虎的兇名,多少還是有點威懾力。
由黑龍臺收上來的許多宅子、鋪子、園林,一部分被分配出去,作為獎賞。
另一部分改造成了官署衙門這樣的辦公場所。
講武堂便是其中之一。
往常兵部衙門頗為冷清。
完全比不上戶部、吏部那等熱鬧地方。
這幾日卻格外反常。
那些好事的天京百姓,
聞風而動的達官貴人,
三教九流的江湖中人。
一個個烏央烏央都聚集在德化坊。
連帶著各大客棧人滿為患,房價飆漲。
茶館、酒館、青樓,到處都是外地人、生面孔。
鬧出不少亂子。
這一日。
長街之上。
刀劍盟大當家駱玉龍,一身黑色勁裝坐于茶寮當中。
他正端著一碗粗茶豪飲,眼睛余光瞥見熟人,連忙招呼道:
“梁兄,沒想到連你都來了。”
穿著儒士長衫的中年男子循聲望去,哈哈大笑道:
“駱老弟,好久不見啊!沒想到才到天京就遇見你了,真是有緣分!”
駱玉龍也是詫異,定州與天京相隔數千里,對方來得好快。
中年男子兩鬢斑白,風采卓然。
他似是看出駱玉龍的疑惑,朗聲道:
“穆天子傳法天下,這樣的盛事怎么能錯過!”
“我還是托了青龍峰龐首座的福,早早地收到消息,借用騰云舟連夜趕到。”
“要不然再遲幾日,這德化坊啊,怕是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這人立足于長街之上,笑聲爽朗,氣質儒雅。
若非腰間懸有三尺青鋒,常人只會把他當成私塾學堂的教書先生,而非正宗大派的江湖高手。
“梁兄風塵仆仆,不妨進來喝杯茶水。”
駱玉龍面露恍然之色,主動相邀。
云中居的騰云舟,日行千里不過等閑,是極有名的器物。
這一幕落入外人眼中,不由地感到驚訝。
穆天子上臺后,曾經盛極一時的幾大幫派爭相倒臺,唯獨刀劍盟屹立不倒。
雖然說被黑龍臺罰了款,可基業保住了。
金沙幫、銀鉤坊留下來的生意、地盤,最后都歸了駱玉龍。
那些違反大周律法的,他沒膽子敢去接手。
可像是街頭的鋪面,碼頭的運貨,這些倒沒有什么問題。
因禍得福之下,刀劍盟的聲勢壯大。
大當家駱玉龍的名頭,也隨之水漲船高。
能夠讓他鄭重相待,態度熱切的,絕非尋常之輩。
“云中居的儒劍客梁白秋,凡境八重!連他都來了,天京城當真是高手云集!”
有人一口道破中年男子的身份。
“原來是堂堂十大正宗的長老,難怪駱大當家如此熱情。”
有人陰陽怪氣。
“天龍禪院的圓苦大師昨日也到了,如今正在大相國寺。”
有人賣弄道。
“一法出,天下皆動,高手盡出!穆天子的手筆,從來不會讓人失望!”
有人感慨。
各種議論、閑談、雜音,充斥于長街的茶寮、酒館。
眼下的天京城德化坊,可以說是魚龍混雜。
那位穆天子為龍旗為神,日月為意,百業為功。
創下一門武學總綱要,引得紫氣浩蕩八百里。
這么驚人的異象,自然瞞不過有心者的窺探。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何況趙穆也沒想過保密。
講武堂內所發生的一切,沒過多久就通過傳訊音符、眾人之口。
越傳越廣,飛遍神州。
這才有德化坊人滿為患的近況。
“駱老弟也是在此等候穆天子的那道法門?”
梁白秋走進茶寮,他也不嫌棄,端著桌上的粗碗,直接把帶著些許苦味的茶水一飲而盡。
飲茶如飲酒,頓顯幾分豪氣。
“德化坊內,又有幾人不是?那可是先天大宗師的傳法!”
駱玉龍大方承認,輕笑道:
“周天榜首,天下第一,偌大的名頭擺在這兒,誰能不心動?”
“我卡在凡境八重已有許久,自身資質愚鈍,再難寸進,只得尋些機緣。”
梁白秋深有同感,嘆息道:
“武道攀登,似穆天子那樣的絕頂人物不費什么力氣,便能走到山巔。”
“可換成你我,苦修一生也難以有所成就。”
駱玉龍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皇城觀禮之后,穆天子名傳天下,聲震神州。
關于他的各種消息也被挖掘出來。
其中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恐怕就是那位大周天子才年僅十五。
“即便從娘胎里開始練功,區區十幾載就走完了他人一輩子的道路……天道眷顧啊。“
駱玉龍半是苦澀,半是感慨。
要是讓他知道,那位居于皇宮的年輕陛下。
其實正式踏上武道還不滿十二個月,不知道又該作何想。
“這是難得的機會。”
儒劍客梁白秋聲音略微放低,輕聲道:
“不瞞駱老弟,龐首座親眼見識過那道法門。”
“他聲稱穆天子所創下的那道法門包羅萬象,乃超越前人,萬古未有的圣人之道!”
“這樣的評價,實在叫人好奇,到底有多玄妙、有多深奧!”
“你我都是境界停滯許久,很難再有進步。”
“說不準,那道武學總綱要就是機緣所在!”
駱玉龍抿了一口苦澀茶水,眼神微動,不由望向講武堂門口的四十二座大碑。
精鐵澆鑄,堅硬異常。
有一層紅布籠罩,隔絕眾人目光。
數丈之內,黑龍臺緹騎甲士守衛森嚴。
但凡有靠近者,皆被格殺。
考慮到穆天子的威名,以及如日中天的大周王朝。
無人敢去以身試法。
“明日正午就是揭曉時刻,梁兄不妨隨我一起去梅園秉燭論道。”
駱玉龍溫和一笑,由衷佩服道:
“天子傳法,傳遍神州。”
“別說德化坊,天京城北都沒有哪家客棧能空出房間。”
梁白秋點頭應承,回答道:
“待我拜見過龐首座,再與駱老弟敘舊。”
兩人坐在茶寮相談甚歡,忽然有所感應,目光齊齊望向城門處的一道枯瘦身影。
那個老和尚眼神渾濁,氣血衰朽,怎么看也不像是武道高手。
可無論是駱玉龍,亦或者梁白秋,視線就是被磁石牢牢吸引一樣。
無法挪開!
“心神失控,這是怎么回事?!”
駱玉龍大驚失色,他好似被鬼壓床了一樣。
明明意識清醒,可身軀卻不聽使喚。
豆大的冷汗從額頭滴落,無邊的懼意席卷而來。
“高手!先天大宗師!”
梁白秋喉嚨滾動,勉強保持鎮定。
他像是泥雕木塑,呆坐不動。
直到那個風中殘燭似的老和尚,緩緩地走進茶寮。
“兩位施主,可否化給我一碗茶水解解渴。”
駱玉龍、梁白秋的耳膜震動,宛如晨鐘暮鼓。
身子不再僵硬,恢復活動能力。
“大師請坐!”
駱玉龍排出幾枚銅錢,讓茶寮老板送上茶水。
老和尚面容沉靜,并未多言。
喝完一碗粗茶,有氣無力的問道:
“敢問講武堂往何處走?”
梁白秋指了一個方向。
老和尚起身。
低頭誦了一聲佛號。
赤足而行。
整條長街之上,除去駱、梁,再無誰人覺得不對勁。
老和尚走得很慢,等他來到講武堂門口。
那片空地的數十丈外,已經擠滿各色人物。
就好像名山廟宇里,那些為了爭搶第一柱頭香的瘋狂信眾。
即便穆天子說過,四十二座大碑人人可觀之。
但總有一群人自作聰明,覺得自己比旁人先一步看到,興許更能有所領悟。
“你個賊禿驢,不長眼睛么?沒見到這是什么地方?”
看到老和尚繼續往前走,一個攔路的潑皮大聲呵斥,抬腳踹了過去。
前者眼皮掀動了一下,看了后者一眼。
渾濁的目光,波瀾不驚。
那潑皮如遭雷擊,身軀震動。
好像五臟六腑都碎了一樣,當場口吐鮮血,栽倒下去。
“殺人了!”
“番僧當街行兇!”
“大膽狂徒!”
“兵部衙門之前都敢放肆?”
德化坊本就熱鬧,看到這一幕。
霎時間,聲浪卷動,沖擊過來。
老和尚依然是不緊不慢地腳步,往前走著。
有潑皮的同黨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向他捅去,卻連皮膚都劃不破。
老和尚不言不語,目光所至,擋路者皆死。
一具具血肉之軀撲倒,沒了聲息,顯得很是駭人。
漸漸地,人潮散開,再無誰敢靠近。
望著抽刀的黑甲緹騎,老和尚終于停住腳步。
講武堂門口。
十丈之內,是禁地。
有越線者,格殺勿論。
這是陛下的旨意。
“阿彌陀佛。”
老和尚盤坐于地,那雙渾濁的老眼盯著四十二座大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