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仲的背影漸漸的消失在了陰影之中。
趙績一手握持著火把,一手按著腰間的雁翎刀,面無表情的凝視著不遠處的黑暗。
火光在夜風之中緩緩搖曳,火把上的火焰已經慢慢開始黯淡,這只是臨時用來照明的火把,而非是用來長久使用的火炬,并不能堅持多久。
趙績抬頭看著不遠處微弱的火光下照耀的營帳,心中微冷。
他敏銳的感覺到了林仲的不對勁,當時林仲的心中生出了退意,但是好在最后林仲還是選擇遵從他的軍令。
趙績的心中并沒有責怪林仲。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談起瘟疫人皆色變,這才是正常的人世。
沒有人不害怕瘟疫,也沒有人不恐懼瘟疫,面對瘟疫,無數的醫工束手無策,無數的名醫只能扼腕嘆息,他們根本沒有辦法去醫治,沒有辦法去制止。
大疫一起,就預示著成百上千的人將會死去,千里無人煙,十室九空……
無論是達官貴人,亦或是鄉野農夫,在瘟疫之下,人人平等,瘟疫不會因為身份高貴就對其網開一面,只要沾染上瘟疫,幾乎就是必死。
趙績手腳冰寒,但是更是為冰寒的卻是他的內心。
他很清楚,自己恐怕已經是染上了瘟疫,所有癥狀,所有的征兆,都在告訴著他這一結果。
力氣正從趙績的身上一點一滴的流逝,趙績的心就這樣慢慢的向下墜去。
恐懼幾乎將趙績整個人都吞噬了進去,趙績現在就如同溺了水的人一般,被河水所淹沒,連呼吸都沒有辦法,恐懼充滿了趙績的胸腔。
能無懼生死的人,或許只有那些虔誠無比的黃天使者,但絕對不是他趙績。
他趙績還遠遠沒有到將生死置之于度外的程度,他有妻子,膝下有兒女,抬頭有父母,他有自己的家庭,他有自己在意的人。
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從那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之中走出,從鹿臺山上跟隨著許安一路南征北戰。
從尸山血海之中活了下來,過了那么久刀口舔血的生活,拼盡全力,落下了一身的傷痕,換取了滿身的功勛。
好不容易得到了上官的賞識,好不容成為了鷹狼衛的百戶,為自己的家人,為自己的妻兒用命換了一份家業,換來一份前途。
眼看著黃巾軍如日中天,眼看著前途光明,朝廷的大軍根本奈何不了他們,日子一天天的好了其阿里。
這突如其來的瘟疫,卻要將他現在用命換來的這一切都剝奪掉。
趙績緊緊的握著手中的火把,緊緊的攥著雁翎刀的刀柄,他實在是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恐懼縈繞在趙績的心頭,不甘充斥著趙績的胸腔,他感到憤怒,他想要大聲的宣泄著自己的情緒。
但是他不能,現在夜深人靜,營地之中大部分人都已經進入睡眠,他不能驚醒那些人,
之前他對著林仲說的那一番話,實際上更多的是說給他自己聽,他害怕自己先支撐不住。
生死間有大恐怖,千萬人熙熙攘攘,來來去去,百萬黃巾揭竿而起,斬木為兵,向著漢帝國這個龐然大物發起反抗,所求的不過也是一條生路。
但眼下,趙績的生路卻已經是宣告了斷絕。
趙績咧開嘴,慢慢的笑了起來,無聲的笑了起來,絕望的笑了起來,眼淚從他的臉上緩緩的流淌而下,淚水模糊了趙績的視野。
他在笑這可笑的命運,他這悲哀的一生。
朔風吹襲而過,凜厲的北風通過縫隙鉆入了趙績的白狼服內,讓本來就感覺寒冷非常的趙績更冷了一分,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顫。
寒冷使得他的心情重新平復了下來。
夜色之下,那在搖曳的火光之中,不遠處的營帳在趙績的眼中,突然間,好像化作是一只正在睡眠之中的洪荒猛獸,只要趙績膽敢靠近,那正處于睡眠之中的睡獸就會突然醒轉,一口將他吞吃下去,連骨頭都不留。
趙績用力的晃了晃頭,眼前有些恍惚,但是在他晃頭之后,眼前那些恐怖的景象一瞬間又全部消失了。
腦袋昏昏沉沉的感覺越發的明顯,趙績的思緒已經有些混亂。
四周的營帳靜靜悄悄,連蟲鳴聲都沒有,若不是不遠處亮著的火光,還有瞭望塔上值守的軍卒尚在,趙績可能都以為自己突然闖入一個怪異的地方。
北風吹襲,趙績此時終于是再度清醒了幾分。
他想起了鹿臺山上,站在高臺之上,慷慨激昂對著他們講話的許安,響起了親手將銀質衛道勛章佩戴在他胸前的劉辟。
趙績抬起手伸入了懷中,在衣袋之中他摸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那是鷹狼衛授予他的勛章,勛章的名字名為“衛道”。
“我代表太平道,代表大賢良師授予你‘銀質衛道勛章’,以表彰你在絳邑城發現了漢軍的密謀,減免了我軍的損失,為太平道做出的卓越貢獻。”м.ωèňχùè㈠㈡.coмつ
劉辟的話語每一個字都被趙績牢牢的記在心中。
趙績從衣袋之中取出了那枚銀質的衛道勛章,勛章在火光之下熠熠生輝,似乎在述說著他往日的故事。
“衛道……”
趙績握緊了拳頭,勛章被他握在了拳中。
一名瘦的好比竹竿的說書人出現在了趙績的眼前,那說書人站在棚下,身旁圍滿了穿著短褐的民眾,拿著農具剛從田間返家的農戶,手持著柴刀,腳下放著柴薪的砍柴人。
“在下將要說的故事,名字便喚作《雁翎刀》,講的正是發生在我們絳邑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正是絳邑的鷹狼衛百戶——趙績!”
那說書人微微一笑,一拍案桌,朗聲念道。
“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
“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
夜風不止,趙績的頭腦也越發的清醒了起來,他眼前不再被淚水所模糊,他看清了手中勛章上銘刻的字。
“監察天下,巡視神州……”
“屬下趙績,愿為我太平道掃清荊棘,踏破泥濘,至死方休!”
趙績取出一塊黃巾,綁在了臉上,遮住了自己的口鼻,隨后舉步向前走去,義無反顧的向著不遠處的營帳走去,恐懼仍然充斥著他的內心,但是現在,他需要完成昔日他在鷹狼雕像前方所許下的誓言。
“為太平道掃清荊棘,踏破泥濘,至死方休……”
保護太平道的前行,護衛在太平道的左右,為太平道掃清荊棘,踏破泥濘,一直到死亡的時刻……
趙績掀開了營帳,走入了其中,火光照耀之下,那叫他的小孩就在營帳的門邊坐著,坐在一名同樣瘦弱的女人身旁。
小孩看到趙績進來,先是一驚,隨后臉色變得激動了起來,連忙站起身來,不過他雖然年紀很小,但是卻知道分寸,沒有大喊大叫,畢竟這個時候營帳內很多人都已經入睡了。
趙績將火把插在了地上,走到了小孩母親的身旁。
那女人緊緊的閉著雙目,臉色的表情看起來極為痛苦,整個人幾乎卷縮成了一團,渾身顫抖。
趙績伸出手摸了摸那女人的額頭,果不其然,那女人的額頭燙的可怕。
“你叫什么名字?”
“我爹娘都叫我阿粟,說是叫這個名字,以后每頓都能吃上粟米飯,就不需要再吃那些野菜和雜糠了。”
火光跳動,照在阿粟的臉上,他一雙眼睛顯得炯炯有神。
“阿粟……”
趙績半跪在地上,念叨了一下小孩的名字。
“咳咳……咳咳……”
“咳咳……”
就在趙績和小孩交談的時候,營帳之中咳嗽的聲音時不時響起,趙績粗略的掃了一眼,這處營帳約有四五十人,現在咳嗽的人已經超過了十人了,染病的人恐怕只會更多。
“你阿娘最開始咳嗽的時候,距離今天有多少天了,你記得住嗎?”
趙績的眼神變得黯淡了一些,他轉頭看向小孩詢問道。
小孩低下頭,認真的想了起來,不一會便抬起了頭來。
“記不得太清了,不過阿娘說冷的時候,我記得。”
趙績盯著小孩,壓低了問道:“離現在有多久了。”
小孩睜著眼睛,眼珠轉動了一下,輕聲說道:“有五天了。”
“五天……”
趙績默然不語,看了一眼營帳之中的眾人。
營地中,橫七豎八的躺著四五十人,草席上幾乎睡滿了人,甚至連沒有鋪上草席的過道,都睡著幾個人。
有人呢喃著說著夢話,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說了大半,趙績半點都沒有聽懂。
“你感覺自己的身上冷嗎?有沒有咳嗽?”
趙績收回目光,看向小孩,沉吟了片刻后低聲問道。
“沒有。”
小孩搖了搖頭。
趙績探出手,放在小孩的額頭,小孩的額頭溫熱,臉上雖然臟兮兮的,但是看起來并不像是生病的樣子,而且這么久以來,趙績都沒有聽到小孩咳嗽。
這小孩應該和他的叔父一般,或許是很難被瘟疫所染上的那種人。
就在趙績在思索的時候,營帳外,突然傳來的一聲低呼。
“百戶。”
趙績聞聲看向帳外,營帳的帳簾被他掀了起來,營帳外,十數根火把將周遭照的亮如白晝一般。
林仲身穿蒼狼服,腰挎雁翎刀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他的身后是十七名身穿著玄狼服的狼衛緹騎,他們所有的人都用黃巾遮住了自己的口鼻,看來林仲已經將現在的情況都告訴了他們。
“你留在這里,盡量離你阿娘遠一點。”
趙績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小孩低聲說道。
“阿叔。”
小孩看到營帳外站著的十余名鷹狼衛的緹騎,小臉嚇的煞白。
但是就算是感到十分害怕,小孩還是鼓足了勇氣,向著趙績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阿娘是出了什么事了嗎……”
趙績看著一臉擔憂的小孩,心中微嘆,神色放緩了一些,寬慰道。
“一點小問題,到時候符祝來了,給你阿娘喝一些湯藥,就會好的,這些人是我的屬下,我們是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趙績彎下腰,摸了摸小孩雜亂的頭發,低聲道:“你先在這里呆一會,我已經叫了人來幫你阿娘治病。”
“多謝阿叔了。”
小孩點了點頭,對于趙績的話,他選擇了相信,他知道這些人和他的父親是同樣的人,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的人。
趙績最后看了一眼營帳內的景象,拿起了插在地上的火把,毅然決然的走出了營帳。
“參見百戶。”
趙績剛一走出百戶,聯連同林仲在內的十八人一起向著趙績鄭重的行了一禮。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跟我來。”
趙績招了招手,然后轉頭向著營帳聚集點外走去,這里的營帳扎堆,不宜弄出太多的動靜,現在他要說的事情至關重要,需要在一處隱秘一些的地點。
一行人沒有猶豫,跟隨著趙績向前走去。
趙績帶著他們走到了粥棚時停了下來,粥棚施粥的時候人數較多,也比較空曠,現在吃飯的人已經都散了,分發粥飯的人也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這里談話只要聲音不太大,其他的地方也難以聽見。
“基本上已經確定了。”
趙績坐在粥棚放著的一張胡椅上,面對著眾人,淡然說道。
林仲面色微變,一眾鷹狼衛的緹騎因為趙績的話,也是表現有些不安,但是這些騷動很快便平息了下來,畢竟此前林仲就已經提醒過了他們。
“現在疫病還沒有蔓延開來,還是在可以控制的范圍之內。”
趙績盯視著眼前的眾人,逐一觀察著他們的眼睛,沉聲說道。
“疫病無形,現在出現在營地之中,所有人都有可能染病,我相信諸位應該對與疫病都應該聽說過。”
“現在逃出去,若是疫病突然爆發,沒有符祝,沒有湯藥,只有必死一途……”
趙績沒有從他們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想要退卻的神色,鷹狼衛的緹騎基本都是挑選的太平道中信仰較為堅定的信眾,尤其是狼衛,挑選的條件更為苛刻,要知道最開始的時候,組成的狼衛基本都是原來軍中的黃天使者。
不過雖然是這樣,但是趙績還是提前給他們打了預防針,畢竟若是有一人不聽指揮,跑了出去,只怕疫情就再也管控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