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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所執所念

  那太平道道人茫茫然坐下,然后才記起來要行禮,被衛淵抬手按下。

  “先坐吧,用不著這樣了。”

  衛淵只是笑著說了句坐下吧,那魂靈就真的順勢坐下來。

  臉上神色恍惚不定。

  衛淵暗自嘆了口氣。

  人死之后,真靈磨損。

  到了頭七的時候,其實只是剩下了最后一點執念,這個執念會驅使著魂魄在最后消散之前,來到他最為執著的地方。

  一般是會回到肉身,或者說,是找到自己。

  魂靈看著肉體,自己看著自己,明悟自己已經死去,故而或恍然大笑,或哭泣悲苦,歸于天地。

  也或許會回到父母血親的旁邊,看著他們為自己哭靈,看了一夜,最后放下了一絲執著,嘆息一聲,轉過頭去,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慢慢消散。

  但是像太平道人這樣,死后不去找肉身,也不去找親人,反倒是找到了衛淵這里,倒是讓他也有些不大明白,只能歸結為這是個特殊情況,衛淵今天白天就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什么東西盯上了自己,所以在凌晨之后也不去睡覺。

  把那養魂木搬到了博物館中間,等著客人上門。

  沒有想到,竟是那個太平道孤魂。

  衛淵也不開口詢問,只是平靜坐著。

  或許是因為夜色越來越沉,陰氣上升,也或許是因為那一株養魂木的效果,太平道人臉上的神色逐漸地趨于清醒,不再茫然恍惚,最終到了凌晨三點,陰氣最盛的時候,他的眼底終于恢復了一絲靈智。

  左右茫然看了看,望向衛淵,眼底浮現一絲期冀欣喜,起身行禮道:

  “次天師……”

  衛淵止住他要行禮的舉動,讓水鬼把那一碗飯端來,放在桌子上,道:

  “今天是你的頭七。”

  “用不著那么拘禮。”

  他聲音頓了頓,突然覺得這個說法有點古怪。

  語氣不變,轉口詢問道:“你來找我,是有什么事情要說嗎?”

  只要千萬別說,弟子覺得弟子還能搶救一下就好。

  衛淵心底玩笑般自語一聲,卻覺得心情仍舊頗為沉重,那太平道人端著碗,卻沒有動筷去吃,道:“弟子只是想要,把那奸賊的手段本事,都告訴了次天師,肯丟天師把他正法,以正太平部之風。”

  他此刻不過是魂靈。

  常人說謊,面不改色還能夠偽裝。

  真靈若是語焉不詳,就會有外在的表現。

  這不是他前來的目的。

  想來還有其他的打算。

  衛淵看著這太平道人,收回視線,未曾點破,只是微笑頷首:

  “甚好。”

  水鬼去取來了一沓紙。

  記錄這道人說的話。

  “那人的名字沒有人知道,只是他得了太平部的傳承,就自號說是太平天公,有時候也說自己就是這個時代的天公將軍,闖蕩出名號以后,外面就流傳他是當代的太平道主。”

  “為人狡詐無比,擅長黃巾力士咒,道門金光咒,遁術也有,是苗疆那邊的路數,設計兵解法和蠱蟲遁兩類,法術最擅長驅魂遣魄,迷魂之類的手段,雷法,風法,火法都略有掌握,但是恐怕不怎么精通,只是能用的程度。”

  “但是如果能握著太平要術,哪怕是不擅長,也能被提升到威力很大的程度。”

  “他所用的法寶,一個招魂鈴是當年殺了湘西那邊一個宗門后得了的至寶,還有一把法劍……后來他在神州闖蕩出了幾個名頭,曾經惹惱了天師,老天師那個時候好像還沒能繼承天師,似乎打算下山,那奸賊聽到風聲害怕,連夜逃出神州去了櫻島。”

  “直到老天師繼承天師,不能輕易下山后,還又過去了好幾年,才敢重新回來。”

  “那段時間,我們也跟著他在櫻島。”

  那太平道道人的魂靈,趁著自己真靈還算清醒,將所知道的東西都全盤托出,包括了那太平道主的大概經歷,以及他所知道的,后者所擅長的法術,水鬼運筆如飛,最后實在不行直接操控水流在紙面上變成了文字。

  約莫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才堪堪說完。

  衛淵平和地看著那死相猙獰的太平道修士,語氣平和道:“還有什么想說的么?”

  “然后,然后……”

  這真靈磨損地只剩執念的魂魄語氣遲滯了下,突地拜伏在地,叩首許久,哽咽道:

  “弟子求次天師大發慈悲。”

  “念在弟子將功贖罪的份上,讓人……讓人照顧下我媽。”

  “弟子走后,她就只剩下一個人了,我放心不下,放心不下……”

  這道人語不成句,重重叩首,早已經雙目通紅。

  衛淵沉默。

  這道人在人間飄蕩了七天時間,最后執念驅使著他來到這里,而不是去看母親,是為了給孤苦老母找一個晚年的依靠。

  他抬手攙扶那道人魂靈,道:“站起來說。”

  “你不是,還有個妻子嗎?”

  等到那道人勉強穩定住了情緒,衛淵提議讓他寫幾封信箋。

  在道人持筆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之前想要把這道人救下來的時候,后者那幻境之中,是有妻兒的,道人的動作頓了頓,道:

  “那只是個幻境而已,弟子,弟子離家三十年,沒敢回家,就怕那奸賊心狠手辣對我家人暗中動手,結果幻境里面,反倒是不顧一切地跑回家了,那時候什么都不管了,只想回家見見我媽。”

  “離家三十年?”

  “嗯。”

  “我是小時候被帶走的,那時候九歲多點,我媽說家里沒有油了,讓我去打一壺油回來,我還記得那時候家里的梨樹剛剛種下,我媽說再過一年,就能看到梨花,秋天就能結幾個小梨子,到時候就不用出去買了。”

  “我出去打油的時候,看到了,梨樹上開了一朵梨花,很小,但是真的開了。”道人強調道:“我想著,打完油回來,就和我媽說說,今年就開花了,是不是今年就有梨子吃?”

  “我現在還能記得很清楚。”

  他聲音頓了很久,道:“然后我遇到了那人。”

  “迷迷糊糊就跟著他走了。”

  “過去了好幾年,我都沒能想起我媽,只是夢里常常看到那朵梨花,有時候醒過來,枕頭都濕了一片,后來,后來我連這個夢都做不成啦,一直到三十歲修為算是穩定下來,才重新記起來,可我怕啊,我只敢路過的時候,遠遠看一眼我家,連表情都不敢變一下。”

  “我看到過很多的梨花,吃過很多梨子,但是沒有一朵花比得過那一朵。”

  “次天師您有機會,可以去看看,那梨花肯定開得很好看。”

  衛淵沉默了會兒,道:“那么,你的妻子。”

  道人愣住,笑了笑,只是道:

  “是小時候喜歡的女孩子,鄰居家的女兒。”

  “早就搬出去了,現在大概已經結婚了,孩子都要上高中了吧。”

  語氣似乎輕描淡寫,只是眼眶微紅了下。

  最后他寫了一封又一封信,直到天邊晨光熹微,陰氣要散去的時候,他才停了筆,一般而言,人死七日后魂魄真靈消散,如果執念不散,扛過了天地之劫,就會化作厲鬼,但是如衛淵博物館里這三只,既不是厲鬼,又能長存于世的,太過罕見。

  衛淵收起了信,道:“再去看看你母親吧。”

  那道人怔住。

  衛淵隨手取出了早已塵封許久的黑傘,這是在第一次接觸臥虎的時候,曾經用過的東西,將這傘打開,一抖之下,將那道人的魂靈收納入其中,此刻,陰氣不曾全然散去,而陽氣尚未真正照遍大地,是正要陰陽割昏曉的時候。

  衛淵推開了博物館的門,邁步走出。

  循著傘中魂靈的引導,衛淵駕馭流風,也是這個時候路上沒有多少人,他沒必要遮遮掩掩地,很快,在天邊微微亮起了一絲的時候,衛淵到了一個不大的小城里。

  城市建設,越發地日新月異。

  那道人的母親卻三十年沒有搬離這里。

  這兒只剩下些老街,老人,死氣沉沉的,院子里那一顆梨樹還在,已經長得又高又粗,只是現在都已經秋日,梨花自然沒有了,梨子也已經落盡了,道人的魂靈站在窗前,透過窗簾,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雙目早已經通紅。

  只是魂靈無淚,他竟哭不出來。

  許久后,他深深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一步步后退。

  衛淵道:“不再多看看了嗎?”

  道人咧嘴一笑,道:“不看了,再看,怕是舍不得走了。”

  “那就成了執念了,執念不死,是為厲鬼。”

  他擦了擦眼眶,道:

  “弟子乃太平部所率,無論如何,不想變成害人的厲鬼。”

  “是么……”

  最后那道人跪下,朝著那老屋子磕了三個響頭,轉身要走。

  肩膀上卻被一只手搭著,道人愕然轉頭,道:“次天師……”

  衛淵道:“你叫我什么?”

  道人愣了下,道:“次天師?”

  衛淵看著遠處,一本正經道:

  “既然叫一聲次天師,那我也不能坐視不理……。”

  聲音頓了頓,他自嘲搖頭道:“罷了,這也就是個借口而已。”

  “遇到了總要幫一把。”

  順手在那道人肩膀上一拍,將那道人拍得踉蹌了下,跌跌撞撞往前走,衛淵手中黑傘輕轉,道:

  “且去吧。”

  他打入了一道神力,但是并未施法,只是順勢而為,法由心生,他看著那道人跌跌撞撞都走向前,站在門口,只是一個恍惚,就看到那道人潰散為光塵,光塵向上飛起來,涌入了那一株梨樹里面。

  “真靈寄居于樹,避開天地規則么?”

  “也算是一條路。”

  衛淵搖了搖頭,把傘收回,轉身離開。

  旁邊水鬼和戚家軍軍魂一左一右。

  水鬼砸了砸舌,道:“可惜了,我還以為他能見著他老娘的。”

  “結果變成了一棵樹,這和散到天地里沒有什么區別啊。”

  軍魂反駁道:“這怎么可能如你說的那樣?”

  水鬼嘖了下,一攤手,道:

  “他現在是鉆了空子,避開了消散的下場,可是等到他靈性一鉆出來,那百分百會散掉,所以他也就只能做一棵樹了,又不能說話,又不能照顧他阿娘,和消散了有什么區別?”

  戚家軍軍魂搖了搖頭,道:“區別可大了。”

  他正色道:“春日之時有梨花滿樹,夢中送香,這不也算是陪伴父母身前;夏日炎熱,就為母親遮一遮涼,不也算是孝順?秋日閑暇,落葉滿地,腳踩其上,聲音柔軟清脆,冬日天寒,便做一裝飾,銀裝素裹,也是很好。”

  “他能在接下來的歲月里一直陪著母親,哪怕無言,這不也比天下大多數人更為孝順么?”

  水鬼沉默了會兒,道:“那也是。”

  “可是,他們終究沒有辦法再見一面吧?”

  衛淵道:“能再見的。”

  雙鬼怔住,衛淵手中黑傘輕點地面,并不轉頭,輕聲道:“這些年,我們這里有他寫的信,數月一送,或者春日花開,或者冬日雪落,等到他的母親壽數將近的時候,他應該會從樹里面出來吧……”

  “再最后見母親一面。”

  “讓母親也能再見到他一面。”

  “哪怕接下來就是魂飛魄散。”

  兩只鬼物怔住,那水鬼突地一愣,鼻子嗅了嗅,古怪道:“哪兒來的一陣香味。”

  戚家軍兵魂道:“你在說什么,這都秋末了。”

  “咦?不對,真的有香味啊。”

  衛淵腳步頓住,訝然,轉過頭去。

  看到那老院子里的梨樹枝葉招展,在這秋末的季節里,綻開了一個一個白色的花骨朵兒,而后只是風稍稍一吹,便是滿樹的素白如雪,香氣淡而久,就這么逸散出來,沾在了衛淵的袖口上。

  滿樹的梨花在吱呀上微微晃動,如同道人拱手。

  衛淵深深看了一眼,掏手取出了先前那道人所寫的第一封信,屈指一彈,清風流轉,將這一封信擦過了梨花樹梢,帶了一縷風意,一朵白花,輕輕落在了窗前。

  秋末的炎熱讓人惱怒。

  但是梨花一開,素白的模樣,就讓人覺得回了春日或者隆冬,多出一絲清涼的感覺,有早起的人推開窗,先是看到了白色,然后就被那花香撲了個滿懷,訝然道:“怎么開花了?”

  “還是說下雪了?”

  一整座古樸的,沒那么先進繁華的小城,就被這一株老梨樹給喚醒了,一下拉回到了春天,一個個人推開門,訝異于這不敢置信的一幕,先前的冷寂一下變得熱熱鬧鬧的。

  水鬼和兵魂看得失神。

  得得得,得得得。

  黑傘輕輕敲擊著地面,兩只鬼轉過頭去,見到人群擁著往梨花樹過去。

  而年輕的館主逆著人流,負手持傘,已經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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