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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何為豪杰

  淵留在了南陽的草廬里。

  而年紀還不大的諸葛均也一直留在這里。

  徐庶和諸葛都離去了,偶爾還會來這里看看的,也就只有龐統和龐德公了,淵靠著自己的法術,還有龐德公和水鏡先生的途徑,關注著外界發生的事情,知道了曹孟德豪氣磅礴,揮戈天下,已一統北方。

  而劉表病死,劉琮繼位。

  劉蹤還不如他的父親,居然直接投降。

  屯兵在外的劉玄德根本不知道,等到意識到這個的時候已經太遲,只好棄城離開,關羽最后看著樊城,一雙鳳眸微睜,手中兵刃重重站在城門上,在上面留下了一道刻痕,冷聲道:

  “今日之仇。”

  “他日必報。”

  旋即拍馬追著劉玄德離去。

  只是八個字而已。

  在旁人耳中幾乎以為是一句氣話。

  誰也不知道,這個因為行俠仗義而不得不逃亡的男人,在十年后回到了這里,也在這里抵達了自己人生的極致,水淹七軍,斬殺大將,威震華夏,鋒芒之盛,逼迫曹孟德意欲遷都。

  最終當后世的將門子弟在正史當中讀到那般豪勇舉動時候,幾乎覺得在讀神話,哪怕是遙遠的南北朝時期,提及猛將,都要以關張自比。

  在路過荊州的時候,劉備沒有想要攻擊劉琮,坐馬高呼。

  但是劉琮卻不知是愧疚還是恐懼,根本不敢出面。

  而從襄陽到當陽,發生了在這亂世中幾乎不可能重現的一幕。

  那是那個殘酷時代最浪漫的傳說,在最為眷戀故土的神州,卻有十數萬百姓,就這樣追隨著一個屢敗屢戰的將軍,拋棄了家園遠去。

  曹孟德怔怔失神許久。

  最后嘆道:“是英雄也。”

  周圍的人知道這句話的分量,他們都知道,曹孟德是有多看重劉玄德,在八年前,正是曹孟德親自舉薦劉玄德做了大漢鎮東將軍。

  上一任鎮東將軍正是曹孟德本人。

  后人回望這個時代,會發現暗沉如夜的歲月里,英雄和梟雄總會交錯著掠過彼此,短暫匯聚,但是他們終究是不同的人,而后奔赴不同的方向,而正因為曾經無比欣賞贊同此人,所以曹孟德很快下了決定。

  “當誅之。”

  他親自率領五千虎豹騎,連夜追殺。

  謀士們有些難以理解,率軍戰斗是一定會有危險的,而似乎在曹操的眼中,誅殺劉玄德,似乎其價值更高于安定現在的領地。

  “淵啊,哈哈,老頭子來找你了。”

  “身子雖虛弱,可還能飲酒?”

  在南陽的草廬前面,滿頭發白仍舊精神健碩的龐德公,帶著從子龐統而來,淵才三十七歲,鬢角已經有了白發,他咳嗽著,邀請兩人落座,諸葛均的妻子幫著操持做了飯菜。

  說是來喝酒。

  可是誰都知道淵的身子不好,他只是在喝水。

  喝了一會兒,龐德公面色微沉,問道:“淵你知道,孔明遇到的事情嗎?”淵只是淡淡點頭,老者慨嘆道:“天下群雄并起,豪杰蜂擁,以孔明臥龍之才,天下何處不可去得,為何偏偏選擇了劉玄德。”

  那雙鬢白發,氣質卻越發清淡的道人問道:

  “龐德公所說的群雄都有些誰?”

  “是數年前我們曾經在潁川所談論的么?”

  龐德公回憶當初的經歷,士人隱士煮茶論及天下群雄本來也是一樁清談美食,他也沒有太多的避諱,撫須嘆息道:“不錯,眼下看來,董卓呂布殘暴,并非我中原正統,姑且不提,袁本初,袁術雖也曾勢大,也都已沒落,但是至少江東孫家,割據一方當然是上佳之處。”

  “孫堅孫策孫權三代皆是豪勇之君。”

  “孔明長兄也在那里,頗受重用。”

  “至于于孔明來說,上佳之選,自然是那個人……”

  道人抬眸:“曹孟德?”

  老者不言。

  他咳嗽幾聲,淡淡道:“荊州就在不遠,曹孟德吞并此地,淵雖然不是消息靈通之人,也知道,水鏡先生已經入了曹孟德麾下,看來,龐德公也是來勸說貧道的,是為了貧道,還是為了阿亮?”

  “聽說,徐家大娘被曹孟德麾下的校尉拿下,所以元直不得不轉頭曹孟德一方,公今日來此,恐怕是為了我和阿均,打算故技重施,要挾阿亮罷?”

  老者面色隱隱慚愧之色。

  諸葛均不敢置信看著眼前老者。

  龐德公未曾說自己的難處,只是嘆道:“曹孟德文武雙全,又是大漢丞相,擊呂布,敗袁紹,已經一統神州北方,其勢磅礴,又有誰還能夠抵擋,建安風流,也自然有其過人之處。”

  道人放下茶盞,呢喃道:“建安風流,建安風流。”

  他伸出手,竟然取了酒來,直接倒入茶盞中,諸葛均欲要阻攔,卻被拍開,仰脖飲酒,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卻是他自少年時候就沒有喝過這種奢侈到用糧食來釀造的東西,又因為消耗糧食釀造的,道人根本舍不得吐出來。

  只是咳嗽了許久,龐德公都有些擔心,想要去攙扶,道人卻伸手推開眾人,突然開口道:“初平四年,徐州之屠,死者男女竟數十萬。”

  老者怔住。

  道人垂眸再倒酒,再一仰脖,自語。

  “興平二年,曹孟德屠雍丘。”

  復又飲酒,再言:

  “建安三年,曹孟德屠彭城。”

  “建安九年,曹孟德屠鄴城。”

  “建安十二年,曹孟德至柳城,敗烏丸。”

  “其中漢人降者十萬眾,皆屠殺之。”

  至于此刻,那道人早已經喝酒喝得面色漲紅,雙目卻越發清亮。

  復又大口飲下烈酒,將往日的憤怒說出,道:“袁本初戰公孫瓚,連戰二年,糧食并盡,互掠百姓,青州之地。”

  “那一年野無青草,盡數累累白骨。”

  “袁術,江淮間空盡,人民相食。”

  “還有你說的那江東小霸王孫策,引兵渡江,據會稽,屠東治!”

  “還有其弟孫權,舉兵攻袁術,糧食斷絕,盡屠其城!”

  “就在今年,龐德公,就在今年。”

  “孫權征黃祖,屠其城池。”

  道人一句句說出來,氣勢越發沉重,卻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他站起身來,并指指著那老者,突然想到了少年時那照亮天穹的火光,還有倒在自己前面的身影,有被割去首級的老少婦女,諸葛均一直陪著他,見過他微笑,看過他生氣,但是從不曾見過那清淡道人似哭似怒地模樣:

  “屁的建安風流,屁的天下豪杰,只曹孟德一人,手下平民百姓,屠戮近乎百萬之眾,可是他還活著,還活著,這只是現在死在他們刀下的人,往后又還有多少人?”

  “你居然要我去曹孟德那里給他治病?”

  龐德公呢喃道:“但是,淵你不同,你有大才……”

  道人拂袖怒道:

  “我才知我和你不同。”

  “龐公,我們不是被他邀為上賓的世家貴客,不是對酒當歌的朋友,我們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這樣的人有多少?就是山下給你擔來柴的男人,是給你送上茶的茶鋪小女兒,也是路邊追逐雞犬的頑童,就是你,就是我!”

  “就一批一批地被殺,像是麥子一樣地倒下去了,龐德公,不是一個一個地殺,是一座城一座城地殺啊,我知道,后世的史書,現在的名士只會記得曹孟德揮斥方遒,一統北部諸侯,知道小霸王英勇,知道孫權少年英武。”

  “知道那些大人物的大事情,誅董卓,戰呂布,驅袁紹,平江東。”

  “但是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百姓。”

  “在我們這些黎民眼中,我們只是想要活著,天下群雄,盡數屠夫,在生民眼中,堪稱豪杰者,不過一人!”

  龐德公沉默著輕聲道:“若是曹孟德一統天下,豈不是沒有戰亂了?”

  道人踉蹌坐倒,只是回答道:“我們并非是為了單純的統一而戰的不是么,而是因為他們殘暴而站出來的,我們期望的人世,不應當存在有屠城這樣的事情,也不該有饑荒食人。”

  “一個喜歡屠城的君王統治了天下,該有多可怕。”

  “他是漢臣,如果謀逆為君,又會給后世造成多可怕的影響……”

  他拂袖,輕聲道:“龐公,且去吧……”

  龐德公沉默許久,離去。

  終究未曾和水鏡先生一樣入曹孟德麾下,而是直入鹿門山,再沒有出現過人世,而淵第二日蘇醒過來的時候,推開門,薄霧沾濕了衣衫,在門口站著一位青年,安靜溫和,他拱手道:

  “淵先生。”

  “統愿隨先生,去見一見,那劉玄德開創的仁世。”

  這一年,劉玄德戰敗,狼狽不堪。

  但是這一戰,也曾是這亂世中最為純粹的光芒,讓這個時代從無數歷史中,諸侯割據,群雄勾心斗角的歷史中脫穎而出。

  在各大諸侯群雄不斷的屠城中,神州遍地血色,卻偏偏出現了攜民渡江,拖慢速度,反倒讓自己妻離子散,險些身死的君王。有明明惱恨憤怒兄長的決定,仍舊攜帶二十余人,立下死志,斷后固守長坂坡的張翼德。

  也有英武少年將領單槍縱馬,赴死救人。

  羽扇綸巾的青年謀士眸子溫和。

  先前分兵的關云長自水路趕來,破局。

  淵和諸葛均離開了南陽,去奔赴諸葛亮和劉玄德。

  劉玄德已經不再是少年道人曾見到的青年游俠兒。

  而少年道人也已雙鬢發白。

  劉玄德眼底有欣喜之意,伸手指著衛淵,連連大笑,最后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含笑問道:“今日重逢,先生覺得備可曾做到你當初所說之萬一?”

  道人點頭。

  當年的游俠兒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真的才有萬一么?”

  旁邊的青年謀士輕笑。

  關云長和張翼德仍舊沉穩巍峨。

  淵坐在一側,看著自己半個弟子也是半個弟弟的青年雙目明亮,仿佛要放出光來,慢慢的,淵竟然真的覺得,自己真的還能夠見到,老師所期望的那個大漢,他給劉禪療養身體,了解著這個時代。

  那青年謀士仿佛一柄劍,鑄造了很久很久,在遇到了劉玄德的時候才終于開始露出鋒芒,披荊斬棘,最巔峰的時候,淵能看到那謀士語氣溫和,智計在握,周圍有很多志同道合之輩,有得大名的,也有沒有那么有名氣的。

  所有人環繞在劉玄德身邊。

  只是他也能察覺到,那青年的性格始終沒有發生變化。

  從容不迫,卻又充滿烈焰般的炙熱和溫度。

  當他戰略最終完成關鍵一步的時候,甚至于會興奮到睡不著覺。

  直到那一年。

  關云長,迎來了自己的末路。

  在建安二十四年十月,曹操和孫權全力動手,為了斬一關羽,魏國吳國幾乎動員了傾國之力,而關云長還要面對兩名叛徒,即便如此仍舊沖破封鎖,最后拒不投降而亡。

  身死之后,天下三國,盡數以諸侯之禮葬之。

  “云長去了……”

  “嗯,他的性格太傲了。”

  雙鬢全白的道人靠著樹木,呢喃道:“但是不傲,那還是關羽嗎?”

  “為人倨傲而重情義,傲于世家,卻善待百姓。”

  “關云長,以天下諸名將和你一人傾力一戰,真是夠大的排場了。”

  但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

  包括淵和那位謀士。

  關羽死后,張翼德也隨之而去。

  而那個終其一生為了天下的男人。

  生平第一次為自己個人的憤怒情緒而出兵。

  不知后人是如何看待這位君王,但是他終其一生,不曾沾染百姓之血,他曾為意氣而親自鞭打督郵,棄官而去,自然少年快意;也曾經為了百姓和天下最強的諸侯為敵,半生流離失所后,終于得了一份天下,最后卻為了兄弟而不顧一切。

  放眼整個天下,歷數過了過往和未來,再沒有那個君王有這樣的舉動。

  淵曾在那之后見到過亮。

  后者將自己關在屋子里數日才出來。

  淵恍惚間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曾經并肩而行的人,只剩下了獨自一人。

  死者死矣,活著的人卻還要承擔著那最后的大愿。

  曾經的少年視線落在道人身上,輕聲道:

  “淵師……請賜九節杖。”

  “七星法。”

  諸葛亮治軍:出入如賓,行不寇,芻蕘者不獵,如在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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