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烈的一幕,那種絕望瘋狂的感覺幾乎要從畫面中擁有實質,然后撲出來落在身上,陳淵的手掌微微顫抖,幾乎本能猛地一拳打出,而后本就已經到了最后,虛幻如煙的河圖洛書崩碎。
游俠不知何時已經站起來,急促喘息著,瞳孔收縮。
這位靠著雙足來回十萬里入劍的當代劍豪,鬢角居然已經濕透。
一切如煙。
先前所見到的一幕都煙消云散,耳畔傳來了小廝的招待聲。
窗外看得到胡姬頭頂著陶器,婀娜多姿離去。
應龍庚辰平靜看著他,道:“這就是我在昆侖山的河圖洛書里,看到的東西……我知道無支祁的實力,所以比你更震驚,一時間不察,被人偷襲,雖然之后將其逼退,可是終究是被傷了本源,無法活到那個時代。”
“我需要你幫我,淵。”
“也是為了這蕓蕓蒼生……”
許久之后,陳淵緩緩道:
“我知道了。”
“我會幫你,你們也要幫我。”
應龍庚辰吐出一口濁氣。
而后道:“對了……那個可能的未來里面,你背上的女子是……”
“玨。”
陳淵回答。
他道:“那是玨。”
“我知道的,她是玨。”
“貧僧也會幫忙的……”
含糊不清的聲音傳來,然后道:“不過淵,你先把拳頭挪開。”
陳淵嚇了一大跳,轉過頭去,看到自己剛剛本能一拳頭砸到前面去,結果卻反倒是砸在了玄奘臉上,給了僧人一大腮幫子,陳淵連忙收手,旁邊的石磐陀眼角抽了抽。
這世上只有一人能近了玄奘的身。
這一路上倒在那把禪杖下面的人,要是見到了這個和藹可親的溫和僧人,估計會死不瞑目的吧?石磐陀心中感慨,又回憶起來當年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時候。
那一天,他覺得自己差一點,從物理意義上見到了佛祖。
陳淵起身,看著眼前的英朗青年,道:“你要我怎么做?”
庚辰神色安寧,閉上了眼睛,坦然道:
“請殺死我。”
游俠兒拔出了劍。
突然問道:
“是必須要現在殺了你,還是說,只要讓你死在我手下就可以?”
庚辰愣了下,睜開眼睛道:“……時間上倒是沒有什么要求。”
“是嗎?”
游俠的劍收回劍鞘,只是起身在庚辰的肩膀上拍了拍:
“那就不用著急了。”
“放心,在我死之前,一定會用這把劍取了你的性命。”
“而在這之前……”
“你也要享受一下人間才行。”
“或許你并不習慣,但是所謂人類就是如此,哪怕知道自己的死期,也會竭盡全力在這人間努力活著。”
游俠浮現一絲微笑:“所以,請先看看長安城吧。”
“古往今來,再沒有比這一座城池更偉大的地方了。”
甘心赴死的庚辰愣住。
抬起頭的時候,是離去的游俠留下的背影,和最后那兩句。
“這人間這么美好,沒多看看就死去,太寂寞了。”
“人生路短,我一定會殺了你,所以不必如此匆忙。”
這一天,陳淵和玄奘,還有石磐陀回到了現在落腳的慈恩寺。
遠比西行更為艱難巨大的任務砸在了他們的面前。
游俠兒苦思冥想,坐在床鋪上,眉心皺得能夾死蚊子。
玄奘想了好幾天之后,提出一個辦法:“我們必須要從現在開始準備,否則的話,很難應對那時候的危機……”
苦思冥想的游俠兒一個咕嚕從床上爬起來,眼睛發亮:
“怎么樣,你想到辦法了嗎?”
“是……”
玄奘點了點頭,溫和道:“我們現在最大的優勢,一個是庚辰。”
“第二,就是提前一千多年知道了大劫的存在。”
“所以這千年的歲月,就是我們翻轉的機會。”
“機會……你是說。”
玄奘緩聲道:“在這慈恩寺內,鑄造一座一百八十尺的佛塔。”
“之后千余年間,以誦經之力,在這佛塔之中積蓄力量。”
“直到災變之時,這一座佛塔,應當也能夠成為可以為人所用的力量,而這只是第一個想法,利用這一千多年的時間,提前布局,等到那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應該足以多出好幾張底牌。”
游俠雙眸微微亮起,呢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好!”
“不過,玄奘……普普通通的佛塔,也能積蓄佛門的誦經愿力嗎?”
玄奘仔仔細細地介紹道:
“這一百八十尺佛塔,可以在每一層都埋入足夠的舍利子。”
“如此就能積蓄了,我算了算,舍利子應該夠用。”
“哦哦,原來如此。”
游俠恍然大悟,而后微微怔住,望向慈眉善目好說話的和尚:
“等一下,玄奘,你從天竺帶了多少顆舍利子回來。”
“一百五十顆啊。”
“……這座佛塔你打算建造多高?”
“一百八十尺,每一層鋪滿舍利子。”
游俠心中默默計算了下需要的舍利子數目,看向和尚:
“所以,你帶回來多少顆”
玄奘法師笑容溫和,雙目沒有聚焦:
“一百五十顆哦。”
“佛塔多高。”
“一百八十尺,每層鋪滿舍利子。”
“……所以你到底帶了多少?”
僧人眼觀鼻鼻觀心,當游俠的雙手按在光頭上的時候,才回答道:
“………那爛陀寺給了一百五十顆。”
陳淵嘴角抽了抽:“其他的那些呢……”
僧人瞪大眼睛,據理力爭:
“他們不是都輸了以后,拜我為師了嗎?”
“這……舍利子這樣的寶物,由為師掌管,也很正常啊。”
“總不能交給徒弟啊。”
資深大馬匪石磐陀端茶的手都抖了抖。
無論如何,這一座儲藏有大量舍利子的佛塔還是在這一年開始動工了,哪怕是玄奘都親自去準備材料,最后是被那些僧人們勸離了這里,讓他好好地回去翻譯經文。
這一段時間,在游俠兒心中,是最開心和輕松的時候了。
他會去長安城里面,在城里和袁天罡,和庚辰飲酒狂歌。
會拉著石磐陀在大唐境內行俠仗義。
閑散下來的時候,會回慈恩寺里面,幫著玄奘翻譯整理經文。
若是還有機會,就以武媚娘親族的身份,偶爾和她相聚,就在佛塔建造的第二年,永徽五年,武媚娘再一次懷孕,這一次的孩子是個女孩子,陳淵曾經見到過,心中大喜。
“我的劍術要傳授給這個孩子。”
年歲早已經四十有余的游俠大笑著,糾纏那和尚糾纏了足足七八天,才讓這位當世的覺者無可奈何,在游俠親自雕刻的白玉長命鎖里面,注入了一道佛門真力。
“有此佛門愿力,可誅邪不侵,萬法不擾。”
“然后我再教會她劍術,這孩子必然順遂無憂,我見過她,和她娘小時候太像了,當年我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是這么個小團子樣子……明天就是滿月之席了,到時我把這個東西送上去。”
游俠兒難得開心睡去。
夜間卻被嘈雜的聲音吵醒,推門出去的時候,石磐陀面色蒼白地告訴了他一個消息——
“小公主,去世了。”
“是王皇后殺的。”
游俠幾乎恨不得飛掠入皇宮。
但是終究也只是和武昭儀的親族一起進入安慰。
本是沒有資格去看孩子的尸身的。
但是按捺不住心中悲痛,當代劍術身法之中,勝過他的不多。
飛掠而至,想要去看那孩子最后一面。
他的劍曾經斬殺過不知道多少的悍匪和敵人,曾經在大唐長安和人比劍,曾經在西域的茫茫大漠里斬開狂風,也曾經一劍將突厥的鐵騎刺下馬來,但是此刻看著那小小的身體,握劍穩如鐵鑄的手掌卻微微顫抖不停。
但是他立刻發現了孩子身上一個小小的痕跡,身軀驟然凝滯。
那痕跡小而微弱,幾乎無法察覺到。
游俠卻很熟悉。
因為這東西只有曾經熟練使用一柄兵器留下了老繭才可能留下,而留下這個形狀老繭的兵器,就是他少年時候曾經親自鑄造的那柄短刀,在離開長安的時候,曾經送給了武則天。
這也就代表著,真正殺死這個孩子的,究竟是誰。
游俠心中瞬間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而與其說是憤怒,更不如說是一種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感覺,痛苦到超過一切兵器的傷害,他仗著身法沖入皇宮當中,尋找到了武昭儀。
昭儀殿里。
女子的雙眼眼眶通紅,不斷地在洗手,把手都搓紅了。
當她看到那早已經不再年輕的俠客時,雙眼眼眶泛紅,巨大的心理壓力讓她想要開口訴苦,想要說出自己的掙扎和無可奈何的選擇,那是前所未有的殘酷抉擇。
是讓自己的女兒死去,嘗試絕地反擊;還是說在王皇后巨大權勢下,自己的親族好友故交全部受到打壓,以至于流離失所這一結局的抉擇,殘酷,至少在第一次如此決定的時候是殘酷的。
而她面對的是冰冷如同劍鋒一般的視線,將她刺退了:
“……你究竟做了什么?”
游俠走進來,身上裹挾著一股凌冽的氣機。
“親手殺死自己的女兒。”
“你想要做什么!”
“權勢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嗎?!”
“甚至于不惜用你的女兒來換?”
游俠的言語里面,不敢置信,失望,痛苦夾雜,化作凌厲的銳氣。
女子嘴唇顫抖了下,最終自嘲笑了一聲,因為確實是自己親手殺死了孩子,宮廷之中步步殺機,她平靜道:“確實如此。”
陳淵沒有想到自己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
他如此開口逼問,心中未曾沒有某種隱藏的期冀,期冀著某個理由。
但是眼前的女子,自小倔強。
那一日終究沒有和談,因為那曾經頑皮的女子在面對著自己的少年好友時候,退后了一步,道:“侍衛,刺客!”刺耳的聲音在大明宮里回響起來,伴隨著的,還有大批玄武禁軍調動時候甲胄帶來的肅殺之氣,游俠深深看了女子一眼。
取出了親自雕刻的長命鎖。
往日之言,歷歷在耳。
‘其,其實也不錯的,沒準我就生下來公主或者皇子了呢?到時候,你把這長命鎖再送來就好嘛。’
‘上面還可以刻一個字,比如你自己的符號。’
曾經的少女比劃著手,道:‘到時候你就是我孩子的叔父了。’
武昭儀眼底浮現一絲溫情,張了張口。
游俠五指猛地握合。
自天竺得到玉書開始,保留了十多年的長命鎖化作齏粉。
袖袍一拂,佛門的愿力絲絲縷縷溢散,最終混入了白玉的碎屑里面,在兩人之間升騰而起,一如年少時候冬日的陽光,最終消失,游俠轉過身,大步離去,再不曾回頭。
背后的女子嘴唇顫抖。
最后,她轉過頭,帶著黃金步搖,一步一步,走向了重重宮閣之中。
那年年少春光暖。
‘陳大哥,我如果成為天下主的話,你還會對我好嗎?’
‘當然!’
ps:今日第二更…………
那個本章說活動大家看清楚啊,是今天才申請下來的。
所以是從今天開始,到月末,這一段時間內發布的本章說啊,躺尸。
《新唐書》:昭儀生女,后就顧弄,去,昭儀潛斃兒衾下。
伺帝至,陽為歡言,發衾視兒,死矣。又驚問左右,皆曰:后適來。昭儀即悲涕,帝不能察,怒曰:后殺吾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