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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八章 孤

  ‘我叫共工,人族水正,哈哈哈,你叫做顓頊嗎?’

  ‘顓頊皆自大日之意選取而來,而地處高陽氏,取大日之征。’

  ‘此劍送你。’

  高大的青年橫握著一柄劍遞過來:‘此劍乃我親自所鑄。’

  ‘大日高懸,必然畫影,你就持拿此劍,將那些欺瞞于大日高陽的‘影子’全部誅殺吧。’

  眼前大笑著的青年消失了,變成了心口被刺穿倒在地上的模樣。

  而大日之證,名劍畫影就在自己手中,散發著不詳的血色。

  顓頊猛地睜開眼睛,喘息急促,面色煞白,旁邊的涂山少女被驚醒,小心翼翼地看著顓頊,少年的嘴角掀了掀,道:“啊……是阿祿啊,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居然夢到我用共工大哥送給我的畫影劍殺了他。”

  女祿看著喃喃自語的少年,沒有如同往日那樣地捉弄他,只是溫柔地把少年顓頊攬在懷里,額頭貼著少年的黑發,顓頊的呢喃聲音越來越微弱,最終身體顫抖,化作了一陣陣的嗚咽。

  “是我殺了他……”

  “我殺了他!”

  “是我……”

  女祿的眼中只剩下了憐惜。

  共工,軒轅一一地離去,而顓頊即便是內心再如何痛苦,此刻也只能夠整理精神,重新去處理一件件的事情,就如同共工說的那樣,他不可以,也不能再孩子氣了。

  整理政務,安排撫恤傷員,和諸多種族重新修訂。

  在大戰和災劫之后,還有一件一件的事情需要處理。

  而在人族的情況終于稍微緩和下來,那些積壓下來的事務都被解決之后,祝融看著被顓頊收起來的琴瑟,復雜地說出了那樣的一句話。

  “琴瑟都已經沾灰了啊。”

  少年時候愛不釋手,甚至于氣得少昊都直接扔到東海之壑的琴瑟,因為太久沒有彈奏過,連音調都已經不再精準,琴弦和琴身之上,也已經沾滿了灰塵。

  “顓頊,共工部族你要怎么安置。”

  將原本柔軟黑發以玉冠束起來,露出額頭和鋒利雙目的少年沉默了下,輕聲道:“一部分若是愿意留在這里的話,那么就留在人族腹地,若是不愿意的話,想要離開,也可以……”

  祝融道:“……那么,這件事情的原委呢?”

  顓頊閉了閉眼睛,想到自己曾經偷偷去看的共工部族的模樣,那一天晚上,他們還在安睡,等待著英雄一樣歸來的共工帶著他們回家,還有好幾個孩子等待著共工睡前的故事和安撫。

  而等來的就只是共工反叛的消息,和一句冰冷的尸體。

  顓頊根本不敢去看他們。

  現在他卻緩聲道:“我去和他們……”

  顓頊,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逃避了。

  少年耳畔響起了共工的聲音,他的話突然就說不下去了,像是在喉嚨里哽住,沉默許久,握著那柄畫影劍,然后他睜開了眼睛,聽到自己這樣回答,聲音空洞而冰冷:

  “……人多口雜,只要有一個人把事情傳出去,共工大哥就白死了,而他們也會有危險。會被涿鹿之戰的余黨抓起來,作為威逼人族的工具,會被抽出魂魄。”

  “所以,為了他們好,也為了人族……”

  “他們不能知道真相。”

  祝融看著眼前的好友,原本陰郁著的披散下來的頭發早已經束起,展現出了幽深的眉眼,祝融復雜地笑了笑:“……你真的變了,但是作為君王來說,這是合格的變化。”

  “琴瑟已經落灰了,要再來共奏一曲嗎?”

  顓頊欣然應允。

  兩人一如當年還在少昊之國一般,對坐著撫琴,琴音幽幽,一者如同南飛之鳥,一者如同深垂之谷,原本年少相遇于少昊國中,這十年來的友情,琴音早已經你我配合,此刻卻再也無法協調。

  顓頊的手一顫,手中的古琴琴弦崩斷。

  琴音當中出現了一種嘈雜的雜音,祝融也停止了撫琴,按著手中的古琴許久不曾說話,最后他將琴重新掛在了墻壁上,道:“……我也要走了,顓頊。”

  俊朗的男子輕聲道:“我和她說過,要去看昆侖的玉龍雪莽,要去看南海的波濤萬丈,去大荒看群星起落,十日十月,流轉不休,現在是我該履行約定的時候了。”

  顓頊嗓子發緊。

  祝融笑意收斂,道:“縱然不是本意,但是我終究是為了人族一戰而失去了她,我無法再留在這里……但是放心,放心……我在外,仍然會幫助你維系著人間的穩定。”

  “直到下一個世代來臨。”

  琴音的余韻尚在,祝融深深吸了口氣,勉強露出笑容,道:

  “琴音幽深,惟天之合,正風乃行。”

  “再會了,顓頊,少昊之國在海外,多有異鳥,我會用他們和你來信的……一年一次,春來北歸,秋來南去。”

  祝融深深一禮,轉身大步離去,這一日,秋風高起,有一兩獸車離開了人族的腹地,只有那位少年顓頊站在了軒轅丘的最高處,手掌按在轉石之上,目送著少年好友的離別。

  而后,再不曾見過。

  只是在名號隨著君王變更而變化,如同炎帝以火作為大臣名號,軒轅以云作為大臣的名號,在顓頊開始,炎黃神州的夏官,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都是以祝融為名號的。

  重黎為顓頊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命曰‘祝融’

  祝融氏,以火施化,故后世火官因以為謂。

  《帝王世紀》

  南方之極,自北戶孫之外,貫顓頊之國,南至委火炎風之野,祝融之所司者,萬二千里。————《淮南子·時則訓》

  祝融生太子長琴,是處榣山,始作樂風。

  獸車上,眉心有火焰紋路的孩子依偎在父親身旁,道:“我們要去哪里啊,爹……”

  祝融看著遠方,語氣溫和:

  “去很多很多的地方,你娘想要去昆侖之巔看萬里的玉龍雪莽。”

  “看東海波濤盡數都涌入了無盡大壑。”

  “去大荒看群星起落,十日十月,流轉不休,再去南海泛舟,看海外諸國的風物人情……”

  孩子囁嚅著道:“娘親她……”

  “她只是,睡著了。”祝融不知道該要如何才能和孩子解釋這樣的事情,伸手摸著孩子的頭發,道:“只是跟著爹,是不是會有點無聊?”

  “不,不會。”

  孩子伸手環抱著祝融的脖子,道:“我只有爹你了啊。”

  祝融單手抱著孩子,一只手拉著韁繩,手掌不自覺用力,把孩子抱緊了些,離開這軒轅丘的時候,一如來到這軒轅丘的時候一樣。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軒轅丘,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燦爛微笑的少女。

  ‘我們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呢?’

  ‘長琴吧?’

  少女彼時氣惱:‘還念叨著你的琴啊。’

  錯了,錯了……

  祝融呢喃。

  愿與長情。

  名為長琴。

  當年的軒轅部族英雄們匯聚在了這里,有熊部的姬軒轅,九黎部的蚩尤,神農部姜水城的神農和形夭,還有力牧,風后,大鴻,倉頡,許許多多的人,他們一同建立了這軒轅之地。

  而現在,這軒轅丘也終于迎來了破敗。

  一如當年那些叱咤天下的英雄豪杰,也都如同草木一樣地倒下。

  九天玄女來到軒轅丘的時候,以師父的名義,參加了姬軒轅的葬禮。

  當他尋找到了嫘祖的時候,看到那一顆當年她也一并手植的花樹之下,白發的女子坐在往日常常飲酒高歌的地方,白發垂落下來,就像是一朵盛開的花,而桃花盛放一如當年,仿佛年輕的英雄們心中,那燒破黑暗,黎明破曉的火焰。

  九天玄女安靜看著那白發女子,沒有了那些往日的恩仇。

  “姬軒轅……也已經死了。”

  “這個塵世太孤獨了,女嫘,你和我走吧……去昆侖山。”

  “至少,你還可以活著。”

  “不必了……”

  幽幽的洞簫聲音停下來,白發紅瞳的女子噙著安靜的笑道:“生于斯,長于斯,也應該在這里走完最后一程。”

  “玄女,還要來飲一杯酒嗎?”

  “當年你也是在這里,和我們用共飲的。”

  “這里還有杜康親自釀造的酒。”

  玄女坐下來,就在嫘祖的旁邊,抬起頭來的時候,還能夠那一顆桃花樹的花朵仿佛燦爛的火焰,風吹而過,花瓣落下來,落在酒里,嫘祖輕輕吹奏遙遠的戰歌,卻帶著了柔軟的味道。

  玄女閉著眼睛,仿佛旁邊還能夠看到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容。

  一杯酒飲盡,天色日暮,她起身告辭的時候,沒有回到回答,遠去之時,回眸看到那花樹在夕陽之下,越發燦爛如同烈焰,而這花樹之下,白發女子只是垂眸吹奏洞簫。

  花瓣灑落于她的鬢角發梢,一如當年那樣,絕艷芳華。

  軒轅黃帝,御龍飛天。

  黃帝妻嫘祖,生于本邑嫘祖山,歿于衡陽道。

  尊囑葬于蒼龍之首。

  碑碣猶存。

  —《修葺嫘軒宮碑序》·唐。

  “哈哈哈,共工撞擊不周山,導致了天崩地裂之局。”

  “這是何等的大罪,幸虧有人皇陛下你親自將他誅殺,此祭,為人皇賀,為天地賀!”

  在顓頊真正繼位人皇的時候,來自于諸多種族,甚至于還有神族的天神前來祝賀,其中一部分是出于應付,而另外也有許多的,都是真心實意的——真心實意地感謝著這位少年人皇親自誅殺了共工,真心實意地感謝他解決了天崩劫難的元兇。

  女祿回過頭,看到顓頊噙著笑意應對著他們。

  眼神淡漠而疏離。

  剛剛過去了二十歲生辰,二十虛歲的顓頊抬眸看著這無數族群,仿佛身邊有一個個熟悉的身影,有姬軒轅,有嫘祖,有那浴血的道人,有祝融,還有親手死在他手上的共工。

  于是他斷絕了自己過去的稚嫩,成熟而平和地處理著眼前的事情。

  “對了,這兩位,是我在外發掘的人才,此次帶來,獻給陛下!”

  大醉的時候,有一位大部族的族長帶來兩位高大青年。

  他們帶著些許不服地跪下行禮。

  “在下重!”

  “在下黎!”

  “愿為陛下所驅馳!”

  顓頊雙目幽深,已經猜測到了這些人的身份,也是正常的,人族雖然避免了滅族之禍,但是擊潰濁氣和涿鹿之戰余黨的聯軍,軒轅黃帝擊潰了天崩之劫的沖擊,人族的氣運暴漲。

  而現在,人族極端缺少強者。

  當然有太多太多想要插手的,顓頊平和地應對著,應對著那一個一個想要吞并人族的對手,夜里,他舉著酒獨自飲酒,夜色寧靜,而身著帝王的衣冠,佩戴著的,仍舊是那柄畫影劍。

  “共工大哥……重黎,恐怕是大荒在野諸神,想要踏足人間。”

  “天帝孤高,只隨著萬物自然發展,冷眼旁觀。”

  “這些神,都想要取代我,想要吞滅我人族,我現在,只剩下我自己了,我會不會輸啊……我如果輸了的話,一定會死的吧?”

  少年一身墨色的長袍,看著星空許久。

  最后他把如血的烈酒倒盡,對著空氣說:

  “可我不會輸。”

  “更不會這么快死。”

  “若是我死了,這世間就快沒人記得你了……”

  “所以孤王無論如何都要贏。”

  共工的人族之軀已死,真靈離去,終究會有一日蘇醒,化作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十大巔峰之一,但是啊,那年少的時候抱著顓頊,會帶著他一并前行的人族水正,是再也不會復活了。

  顓頊再也沒見過共工。

  共工的部族,尸身,墓碑。

  似乎要跟著這個名字一起挫骨揚灰,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他放下酒盞,轉過身,在月色之下一步步步入幽深的宮殿。

  《史記》和《史記·集解》所載:帝顓頊高陽者,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也。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養材以任地,載時以象天,前承炎黃,后啟堯舜。

  在位七十八年,年九十八而終。

  以水德王天下,死為北方水德之帝。

  歷史總是這樣克制地描述著彼此的感情。

  PS:今日第二更…………

  感謝星語¢無痕盟主,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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