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句,先生莫要自悟的提醒,以及揮舞出的拳鋒肆虐之下,青衫文士不得不屈居于人下,倒不如說,一開始的拜師因果締結之后,他就已經陷入了絕對的被動之中,而此身又只是一介分身。
本體若是出現在這里的話,或許可以和元始周旋制衡。
但是她敢嗎?
四柄神劍就懸浮在虛空。
不提這些。
一旦出現必然有一場洶涌大戰,氣機迸發,強勢無比,命運真身現世這種大事情,搞不好會連那邊打成一團的伏羲,帝俊,大尊都會剎那之間停下紛爭,而后跨越歲月,遙遙出手。
命運的‘價值’就是如此大。
亦或者說,命運在所有強者眼底的優先級就是這么強。
一冒頭就是挨揍。
除非命運可以秒殺眼前的黑發道人,不至于泄露出自己的氣息,亦或者說可以瞬間離去,不沾染絲毫的因果氣息,即便是衛淵也無法尋找到她的蹤跡。
但是那可能嗎?
因果難纏。
所以無論如何,命運的本體是絕不可能出現在這里。
只得以對于命運的部分領悟,交換眼前之人的劍術,想要得到命運之感悟,就拿那誅仙劍陣來換,因果之間必然價值匹配,只是當她提出這個交易的時候,眼前那個黑發道人卻是眼皮都不眨一下地同意了。
“強大的是我,而非劍陣。”
黑發道人在將自身劍陣之絕學化作一卷玉簡,和青衫命運交換其對命運軌跡的部分領悟之時,神色平和地提醒了一句:
“學我者生,像我者死。”
命運詫異此人如此好心的時候。
黑發道人補充了一句:“我亦希望你可以盡數得到我的劍術傳承,而后將命運和操控化入劍術之中,讓我可別開一面,見到更為遙遠的劍道方向,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將劍術告訴你,對我也有好處。”
“一人智短,眾人智長。”
“若是可以,有朝一日我會將我的劍術烙印于天地,有心人都可以去學,一千個人便可以看到一千個方向的劍術,而世界上的生靈何至于億萬,這樣便可以看到劍道更遙遠的方向和無盡的可能。”
命運拋了拋玉簡道:“你不擔心有人強過你?”
“若是如此的話,那是好事。”
黑發道人垂眸:“證明我炎黃一脈,英杰輩出。”
“我若觀之,如飲美酒。”
“況且,連橫壓一道英杰的豪氣都沒有的話,我也不會站在這里了。”
“觀天下之英杰劍道,固所愿也,我還擔心沒有太多精彩。”
黑發道人只是平澹地說話,卻讓青衫文士隱隱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知道前者是要公開自我之劍術,任由天下人去學,去看。
而后再遍覽天下英杰的領悟。
以天下之雄杰為星火,以磨礪自身橫壓一切劍術。…
唯愿天下人人如龍,豪杰輩出!
而我再敗一切豪杰。
俯瞰萬古。
狂得要命!
這種平澹之中卻帶著一股狂意的感覺讓她很熟悉。
是天帝一般的角色。
像是一把出鞘的劍,上斬天穹,下裂四海,鋒芒雖然內蘊于劍身之中,但是一旦爆發就是要震天撼地般的凌厲和霸道。
可惜,可惜。
能夠收束住他鋒芒的人物卻都在千年之后。
這道人現在便像是完全不受到任何牽制的角色。
黑發道人抬手指了指石桌之上,一道道因果縱橫糾纏,一道道陰陽變化莫測,已經是在這棋盤之上化作了一個小世界,其中萬物皆有,而后又以因果操控其變化,道:“我心中多有困惑。”
“請指教了。”
道人雙眸幽深,青衫文士嘆了口氣。
這一次,恐怕是真的要讓其窺伺到一些東西了。
這一次的論道,持續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已經不再是一天兩天,而是足足數年春秋過去,幾乎不曾停止,每一次張三豐上去,都看到了自己的老師和這位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青衫文士談論,時而是白晝天明,時而深夜雨露,時而沉思冥想,時而則是撫掌贊嘆。
春去秋來,大雪隆冬。
之前林守頤的靈性所化種子,被黑發道人親手種植在這一座山上。
此刻也已經發芽,抽枝,而后在雨露之中逐漸地延伸,長大。
朱洪武在這個山上學習武功,文字,他們不像是衛淵這樣的修為,每天還需要飲食,吃的東西可以自己去種植,狩獵,但是有些用的日常生活起居之物,還是每過一段時間就需要下山去采買,只是初次下山時候還是安定祥和的城市,到了后面,變得逐漸破敗起來。
從村鎮里面聽到的消息,這個世道又開始亂起來了。
元朝得到天下還沒有多少時間,天下就已經再度地掀起了烽火狼煙。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朱重八也在這些年里面,慢慢地從一個少年長大,變成了虎背熊腰的青年,因為在山中居住,看那龜蛇嬉戲,也曾經掌握了大槍的戰法,只是年少的時候曾說,要陪著老師在這山中做一個苦修的道人。
但是時間長了卻終究還是忍不住,作為一個這個時代的尋常百姓出身。
做過窮苦的和尚,遇到過瘟疫,家破人亡,甚至于當過乞丐。
他見識過太多的苦澀,知道那些在高高在上的大人們眼里的底層生活是如何痛苦,一身氣力,更有血性,終究不是一個能夠在山上道觀里面,誦讀黃庭,老此一生。
終有一日,他在下山的時候路見不平而拔刀相助。
只殺了尋常一人,卻又惹來了一波又一波的追殺,最終被困在了一處山崖,知道命不久矣,自己覺得命不久矣的時候,卻聽到了那些賊人方向傳來慘叫之聲,旋即便是一陣一陣的痛苦呼號。…
大雪飄揚,一名黑衣的道人一步步走進來。
渾身染血。
張三豐這一次親自下山,將朱洪武救了出來。
并且在神州留下了‘夢玄帝傳拳法,單丁殺賊百余’的江湖武者最高武烈的歷史記錄。
只是后來卻又查到了這些所謂賊人竟然是貴胃所養。
本來打算要在山上做個道人,繼承老師衣缽的朱洪武沉默許久,傷勢還沒有好,在一日深夜里面起身,沉默無言地看著三清堂上的祖師爺,身上被包裹著嚴嚴實實,像是異國墓葬里面的干尸,卻還是拿起三根香,給三清上了最后一炷香。
跪在地上等到了香燃盡了,方才叩首道:“祖師在上……”
“天下亂世,弟子不能夠侍奉師長身前。”
“希望師父能夠頤養天年,能夠長命百歲,身體安康。”
“或者三五年,或者十多年,若是弟子有朝一日能夠掃平天下,一定放下人世間的俗物,重新歸來,侍奉師父身前盡孝。”
至少在這個時候,朱洪武說出的話語誠心誠意,絕無半點的虛假。
收拾了自己的衣裳,沒有動銀錢,只是提起一把自制的槍,轉過身來,一步一步走出了三清殿,卻忽而看到月色之下,那當初一己之力殺入數百人中,斬殺百余人將自己救出來的老師站在那里,白發垂落,袖袍微動,月色之下如同天上仙人。
朱重八抓著包袱的手微微用力。
不知為何,一時間口干舌燥,鬢角發汗。
“老,老師……”
張三豐站在月色之下注視著他,像是一株老松,聲音如同在風中飄來,仍舊如同當年將他救出來時候那樣溫和,道:“你要下山嗎?”
朱重八嗓音沙啞,沉默許久。
他眼前閃過了瘟疫之時橫死的家人,想到了做乞丐時的經歷,閃過了那些貴人們暗中養了賊人強人,殺戮掠奪,那些百姓本來就已經快要被苛捐雜稅逼迫得活不下去,又有一個又一個的大人物騎在頭頂,大元朝逼人活不下去。
他自負一身武力,不能夠袖手旁觀。
血還沒有冷。
低下頭來,道:“弟子,弟子要下山。”
張三豐垂眸,望氣之術看到了朱洪武身上的血色殺戮,極為濃郁。
抬起頭,看著山頂之上。
因果牽連之下,或許會連累到老師。
道人垂眸,大袖飄搖,不知道為什么,朱重八忽而感覺到,那個仿佛不會老的老人一下變得老邁起來,有一種歲月流逝之后的老者那種孤獨感,張三豐抬起頭看著月亮,而朱洪武一咬牙,大步走出,從道人旁邊擦肩而過。
耳畔忽而傳來了老師的聲音。
“下山之后,不要多做殺戮。”
“但是慎殺,卻也不是不殺……”
朱洪武心中一暖。
老師……
旋即聽得了后半句話:“你身負殺星,本來不愿意讓你入世,教導你一身武功,也不知道究竟是對,是錯,從此之后,你下山去,不得再和旁人提起你是我的弟子,惹下天大的禍來,也絕不得說出我的名字來。”…
“也再不能……回我山門。”
朱重八如遭雷擊,腳步一下站定,鼻子發酸。
但是握了握槍,咬牙道:“……弟子,領命。”
轉過身來,在地上連連叩首。
他天賦橫溢,根骨又強大,腳步極快,很快下了山去,張三豐沉默許久,呼出口氣來,他聽得了朱元章在三清殿說的話……但是卻也知道,天下大勢不由人。
等到了你真的平定天下,就回不來了。
那時候天下大勢涌動,想要放下一切,那幾乎是取死之道了。
啪嗒。
山巔之上,黑發道人落下棋子,聲音清脆。
萬物的命格開始轉動,被命運修正過的命運自然而然將會回到原本的軌跡之上,但是卻不是衛淵的出手,這十多年里面,他在山巔和命運論道,已經徹底頓悟,初步地將陰陽,因果逆轉,推演出了命運的權能。
“下山了嗎?”
道人垂眸,手里再度捻起一枚棋子。
目光落下,看到了縱橫十九道,仿佛看到了整個神州的山川起伏。
下山之后,只覺得天地空洞,雖然任由我去,卻又不知去往何處的朱元章忽而腳步一頓,抬起頭來,看到前面亭臺之下,似乎有一道人手持棋子,正在皺眉思索,他曾經在進入山中的時候見過一次,知道這是祖師。
上前見禮。
那持棋子的道人垂眸,并不去看這個年輕卻身懷熱血的青年,手中持拿一枚棋子,自言自語道:“山河變故,如何去做?”
朱元章一怔,下意識回答道:“山河崩塌了的話,重塑便是;遺忘了華夏衣冠的話,重建便是;人心失去的話,那就一點一點重新收拾便是;見到屠戮忘義之輩,殺了便是!”
殺心很重的年輕人,哪怕是誦讀道藏佛經,卻也無法化去一絲半點。
黑發道人不以為意,只是點了點頭,道:
“你觀天下的話,為什么元有鋒芒卻只有這么短時間的國祚呢?”
這個當過乞丐當過流民的年輕人想了想,回答道:
“因為鋒芒和刀子就只是在老爺們手里。”
“咱窮苦人,沒有刀子,他們上面勾連一起,也沒有辦法啊。”
“有冤沒處伸張,只能夠給壓著,那幫老爺們做了什么事情,誰都不知道,他們更是什么都不怕,因為刀子在他們手里面。”
“咱往后要是能夠重塑華夏,一定給所有人一把刀子。”
“只要有冤情,哪怕前面是官兒也能當場捆了,還有官員,他們權力太大,對他們的制衡又太少,宋朝那樣的事情,絕對不能夠再犯,一定要有各種法子去約束住那些官兒老爺。”
大雪落下的天氣里。
這個還傷著的青年索性坐在地里面,拄著把槍和這個道人說來說去。
雙目明亮,熱氣騰騰。
不是世家人,沒有讀過多少書,只是說要管住官員,道人隨口說一句,天下的筆桿子都在那些讀書人手里,讀書人的目的是為了做官,他對做官的這么苛責,未來的風評不會好。…
青年只是撓了撓頭,道:“咱就是個泥腿子。”
“再說了,殺光惡人的時候,我就回來,出家人來說,風評都是假的。”
他拍了拍身上的衣服,道:“還穿著這一身道袍,回來。”
“找到師父。”
“師父他救了我,師父不要我了,我不能不來盡孝的。”
“到時候,我就再找下山找一個小道士,然后把他帶上山來,就像是老師他教導我的那樣,教他武功,教他讀書,讓他給阿龜擦龜殼,和阿蛇捉迷藏,然后等到我也老了的時候,他在下山找個更小的小道士。”
五大三粗的青年提起這個的時候,呵出熱氣,滿臉憧憬。
黑發道人起身,嗓音難得溫醇道:“那么,希望你……如愿以償。”
但是世上最多,不如意者。
那青年起身倉促,見到道人似乎要走,拱手一禮,道:
“還,斗膽請師祖一言戒告,弟子下山來,不知道投哪里去,尋什么人,做什么事情。”
“告戒嗎?”
黑發道人垂眸看著前面的青年,道:
“唯獨四個字了,曰,為民取利。”
那青大半跪香,連夜下山來,落雪已停了,天邊熹微,大日初升,而另一側,因為冬天的特殊性,那一輪白月竟然還非常清晰可見,猶如日月橫空,道人呵出一口氣,指了指天空,嗓音平和:
“日月橫空,當為明。”
青年呢喃:“明?”
道人垂眸,看著自身的衣衫,這一縷神念下來,沒穿著道袍,而是一身青衫,木簪束發,模樣溫和儒雅,正是道衍記憶里面,在大明時代行走于天下的淵先生。
當窺伺到命運的時候,就已經也落入了命運和因果之中。
你欲要以什么東西撥動命運呢。
天光亮起,張三豐看著三清殿中燃盡的香,閉目不言,隱隱聽得誦讀黃庭少卻一人,遙遙可見烽火狼煙,攪動紅塵,那高大青年拜謝過祖師,轉過身去,一只手提著長槍,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里面,忐忑地走向自己的命運。
青衫道人忽而微笑:
“他年。”
“或者還有相見之時。”
高大青年不解轉過身來,卻見到松山落雪落下來,那青衫道人已經不見了蹤影,而在山巔之上,真正的青衫文士命運眼底驚悚,看著前面的黑發道人垂眸一夜,忽而落下棋子,道:
“多謝道友送來的人。”
黑發道人雙目溫和:
“吾已得道。”
今日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