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場辛苦磨成鬼,兩字功名誤煞人。
十年寒窗無人聞,一舉成名天下知。
科舉,可以說在封建社會形態的官僚選拔體系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每三年一次開科取士,天下士子從天南海北,經過鄉試,院試,殿試層層篩選,殺出重圍,出相入仕。
秋闈,便是這鄉試,在各地方省府貢院舉行,三天一場,考三場共九天。
九天,貢院里一個考生一個小隔間,吃住都在里面,訂門簾,搭擋板,白天寫八股文題,晚上睡覺,生火做飯……
如今這京城貢院開啟,開考頭天晚上,貢院里插上了紅,藍,黑三面旗子。
這旗子也有說法,開科取士是給國家選拔人才,要求正氣浩然光明磊落,容不得弄虛作假,容不得狡詐奸邪,插這旗子就是請天地鬼神共同監督。
紅色旗子邀請天地神靈,藍色旗子邀請考生家里的列祖列宗,黑色旗子邀請各家冤親債主,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若貢院中的考生坦坦蕩蕩還則罷了,若有愧心奸邪之事,便問你怕不怕鬼來找你。
雖然這是封建迷信的說法,但是……
貢院,年年鬧鬼。
什么原因說不清楚,反正每年秋闈,貢院總有死人的,不少死的還很邪性,但這尸體出來了還得縫。
每年秋闈也是縫尸人死的最多的時候。
林壽近幾日出門,見其他縫尸鋪的天殘地缺爺們兒幾個,都喝上酒了,一副死前要把錢花光,最后享受一把的架勢。
“小九,你那銀錢花完沒啊,花不完老哥哥我幫你花啊,我跟你講,通縣老窖那稻子香可有勁兒了,老哥哥陪你喝兩盅?”
“我呸,老八你個臭不要臉的,自己錢花光了還惦記小九的錢,那酒饞不夠是不是。”
“嘖,我這不教他怎么找樂子么,咱們這有今天沒明天的,那銀子留著都給你留到入土去了,之前有個上癢序的小童給我念了個詩,人生得意須,須……須什么來著后面我忘了,反正有錢得早花,不然死了來不及了。”
“那是你短命,小九命大著呢,當初去殯尸司去一個死一個,就小九活著回來了,人家還有好些年頭能活呢。”
“嘖,你就迂腐,這也就是八大胡同前些日子鬧病最近都去不得,不然老哥哥我帶小九去開開葷,干咱這行以后肯定是討不著婆娘了,但死前沒摸過姑娘可不行。”
“你這一大把年紀不知羞,小九快別聽他那歪理,我跟你說,你那錢可好好攢著,攢一年錢就跑路,出京城找個偏遠地方娶個媳婦過日子。”
“你快得了吧,小九腦子本來就不靈,再被人把錢騙了,到時人都給騙進深山里挖煤去,還是跟著我們幾個老哥哥安全。”
“你這糟老頭子就羨慕嫉妒恨人小九年輕身體好,這么好一大小伙子哪個姑娘不喜歡?遠的不說,你看那豆腐鋪的小西施天天給小九送豆腐,我看有戲。”
“那小西施每天上門要給當情郎的人快把門檻子都踩爛了,有錢的大財主,會吟詩作對的才子,人家能看上咱這干臟活兒的?小九,老哥哥告訴你,女人最會騙人,尤其長得好看的女人更不定什么心腸,你這腦子不靈光,拿不住人家,快別惦記,惹禍。”
“呵呵,老八你就是個慫包,說女人你就慫,小九別聽這老光棍胡咧咧,我看人那小西施就挺好,肯定對你有意思,再說就算沒意思怎么了,你攢夠錢跑路的時候半夜去把人一抗,出了城荒郊野嶺不認識道,她不稀罕你也從你了,倆人往后就過日子去。”
“我呸,老七你個沒羞沒臊的老東西,還說我不要臉,你能不能教小九點好,教人禍禍姑娘,你要臉不。”
七號八號縫尸鋪的七爺八爺,倆人天天吵架互懟,見面就互吐唾沫星子。
林壽每天看這倆小老頭吵架也可樂,拿出自己早就帶來的兩壇酒,笑著說道:
“八爺,您要的這稻子香,我猜您這口兒猜的可對?”
林壽早就給老頭買好酒了。
“哎呦喂!小九你可太懂老哥哥了!”
八爺兩眼放光,接過酒壇子這通聞。
“孩子你又亂花錢。”
七爺嘴上埋怨,但看他眼神也是饞的。
“嗨,這兩天幫人家辦喪埋人,主家賞了不少銀子,爺們兒喜歡喝酒便高興高興。”
林壽憨憨一笑,不很在意,大家一塊起著哄,把佳釀分飲。
中間有殯尸司的吏目來了一趟,不勝林壽幾次邀請,也被一起拉來坐下喝酒,一番哄鬧有說有笑,少有的熱鬧。
京城的縫尸鋪開了這么多年,縫尸人來來去去換了那么多人,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喪主,別說聊天交朋友了,每天除了縫尸睡覺,就是往茶樓外一躺聽著書等死,互相鮮少有交際,各自過著沉悶喪氣的日子。
但自打九號縫尸鋪那小傻子林壽來了。
平日里,總是帶些零嘴堅果分給他們,有時請他們去茶樓聽書,最近還在鋪子外支了個小桌,買了吃食還常找他們來吃喝聚一聚,漸漸大家竟然互相熟絡起來。
七爺八爺兩人干縫尸人快一年了,以前見面從來沒說過話,這幾個月三聚兩聚,竟熟絡成了常斗嘴的伴子。
這些縫尸人本都是半只腳踩進棺材等死,膝下無兒女,左右無親朋,孤獨終老的人,卻在林壽這一時又覺得生活有了滋味。
還有殯尸司的吏目,向來對縫尸人不假辭色,除了公事少有交集,談不少好惡,而是任何人對一幫整天消極等死的人,大概都沒什么搭理的興趣。
但近幾個月,他們覺得這九號鋪的小傻子挺不錯,不像其他縫尸人那般看著晦氣,竟然還在縫尸鋪里養了花草,添了擺件,日子過的很有生氣。
他們這些小吏每日公事跑的辛苦,但來九號鋪林壽常備茶給他們喝,這一來二去,殯尸司的吏目也與林壽熟絡起來。
這些原本散沙一樣互不相干的人,卻正在以林壽為中心環繞聚集,互相有了交際。
周遭原本一片死氣沉沉的環境,卻在林壽平日潤物細無聲的走動之下,被盤活了。
古有孟母三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荀子有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古人總在強調,環境對人的影響,人在一個好的環境里很重要。
但在林壽想來,庸人隨波逐流,卓越者不怨時勢,自當有改天換地之手腕,渾水可因他而化清,濁云可因他而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