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劉立桿剛下車的時候還有些拘謹,他雖然和徐建梅摟摟抱抱,和其他的人插科打諢,但他的目光,始終偷偷地在人群里脧尋,尋覓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直到確認在這人群里,既沒有譚淑珍,也沒有馮老貴的時候,劉立桿暗自吁了口氣,整個人這才放松下來。
但他心里,隱隱地又有些失落。
錦衣日行,那也是行給你希望她看到的人看的。
張晨也在人群里尋找著譚淑珍,沒找到她,他知道她這是有意回避了,張晨也松了口氣。
“不要卸下來了,桿子,是不是這就開始發?”
小進領著那幾個小學員,正想把三輪車上的貨物都搬下來,李老師看到,趕緊制止,他覺得就這樣直接從車上一件件拿就可以了,何必還搬上搬下的做無用功。
李老師問劉立桿,劉立桿連忙說好。
李老師拍了拍手,朝大家叫道:
“好了,感謝桿子和張晨的話,我也不說了,大家心里有數,來來,大家都排好隊,人人都有,一個人一份,兩瓶好酒兩條好煙,還有一個大紅包,拿回家可以體體面面過個年了,都不要擠,住在團里的讓下要回去的,他們還要趕車。”
三輪車前,呼啦一下就排開了一條隊伍,還些人,沒排到隊伍里,而是站在邊上,樂滋滋地看著排隊的人,排隊的都是急著要趕回鄉下去的,站著看的,都是準備留在團里過年的,他們不急。
李老師和小進,站在三輪車前發年貨,小武站在他們邊上,手里拿著那沓紅包,領完年貨的人,就從小武的這里,領一個紅包,兩只手都提著東西,沒有空,小武就把紅包,塞到了他們指示的口袋里。
兩瓶酒兩條煙,再加一箱那么大的方便面,每個人都覺得這年貨沉甸甸的。
站在邊上看的那些人,不知不覺,又圍到了劉立桿的車周圍,劉立桿把四扇車門都打開,讓這些人一個個鉆進去又鉆出來,劉立桿站在邊上,解釋著他們提出來的,從價格到性能到海南開到這里要開多久等等的所有問題。
張晨在人群外站了一會,信步走上臺階,走到了大樓里,他朝辦公室那邊看看,看到那里的門開著,就走過去,他想看看這破破爛爛的辦公室,是不是還是老樣子。
張晨走到辦公室門口,愣了一下,他沒想到,辦公室里還坐著一個人,是馮老貴。
在張晨來到之前,馮老貴一直坐在那里,支棱起耳朵,很注意地聽著窗外的動靜,特別是那些人的大呼小叫一驚一乍,和劉立桿故作從容的聲音。
聽到門口的腳步聲,馮老貴轉過頭,看到張晨站在門口,兩個人都沒想到會見到對方,都愣了一下,馮老貴的臉頓時脹得通紅。
張晨站在門口想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辦公室里,家具還是原來的舊家具,但整個辦公室,比原來整潔多了,辦公桌上的物件也井井有條,一看就是每天有人在這里辦公的樣子。
馮老貴看著張晨進來,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回來了?”
張晨點點頭說:“回來了。”
他走過去,在馮老貴對面,李老師的那張辦公桌前坐下,兩個人互相看看,都笑了起來。
“今天輪到我值班……”馮老貴喃喃地說,這意思是告訴張晨,不是他有意想來看看,這劉立桿示威的場面。
張晨“哦”了一聲。
“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下午。”
馮老貴遲疑了一下,問:“現在……好嗎?”
張晨說好。
“聽說你老婆,剛生了小孩?”
張晨說是,生了個兒子。
“真好。”馮老貴笑道。
張晨也笑,他本來想說,聽說你也生了個女兒,想想又覺得不合適,改成了意思含含糊糊的:“家里都好?”
馮老貴點點頭說,好。
兩個人接下來就沉默著,張晨避免不去提到譚淑珍,馮老貴也很注意回避著金莉莉。
連女人都不能提,男人的話題就沒有了。
他們聽到外面的人聲漸漸稀落,很多人領了年貨和紅包,都走到車那里,雙手沒空,就用身體撞一撞劉立桿,和他說,桿子,謝謝啊!
然后從那個弧形的坡道下去,興高采烈地去趕汽車。
“你們的那個,那個什么,工作關系……張晨,沒有辦法,我向局里爭取過了。”馮老貴說。
“謝謝,我知道,這事你做不了主。”張晨說。
“但樓上的房間,我還給你們留著。”馮老貴說,“我想,你們遲早都會回來的。”
張晨點點頭,他說謝謝,其實也沒有什么東西,這么長時間,有也沒什么用了。
“總還有一些私人的東西……”馮老貴的聲音低下去,幾乎囈語般地說。
張晨說對,我等會上去清理一下,團里就可以另外安排了。
“其實,其實……不急的。”馮老貴說。
“張晨,張晨,你在哪里?”
走廊里傳來劉立桿的叫聲,張晨看到馮老貴突然慌亂起來,臉刷地白了,張晨趕緊站起來,走出門去。
劉立桿已經快走到辦公室門口,張晨一把摟住了他的肩膀,問道:“外面發完了?”
“還在發呢,快完了。”劉立桿說,“誰在辦公室里?”
“沒有人,我他媽的大清早被你吵醒,困死了,就來這里打個盹。”
劉立桿還想繼續往那邊走,張晨拉住了他說,走走,上樓去房間看看,不知道房間里現在怎么樣了?
劉立桿已經被張晨摟著朝樓梯那邊走,他還是回過頭來朝后看看。
“你帶鑰匙了嗎?”張晨問。
“要什么鑰匙,一腳踹進去就是,這地方,你還會來?”劉立桿罵道。
兩個人上樓,在二樓的樓梯口分開,張晨站在樓梯口,看到劉立桿走到自己的房間門口,他并沒有踹門,而是從包里掏出了鑰匙,開門進去。
張晨這才上樓,早上匆匆忙忙被劉立桿拉了出來,他倒確實什么都沒有帶,他用肩膀抵住門,稍一使勁,門“嚓”地一下就開了,司必靈鎖的鎖銷這邊,整個被從木頭的門框里拔了出來,掛在鎖舌上。
門猛地打開,一陣灰塵撲面而來,差點把張晨嗆去。
張晨站了一會才走進去,就感覺里面床上桌上地上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張晨皺了皺眉頭,都有些后悔進來了。
他站在那里,朝四周看看,定了定神,眼睛也開始適應房間里昏暗的光線了。
這個房間的門上有氣窗,外面走廊的燈二十四小時亮著,那燈又正好在這氣窗的位置,所以這房間不分晝夜,總是不會漆黑的,他記得有好幾次,金莉莉氣惱地想把走廊上的燈砸了,都是被他攔住。
張晨走到了窗戶前,把窗簾拉開,他清楚地想起他們走的那天早上,金莉莉把窗簾一遍又一遍地拉著,一定要拉到中間沒有一點的縫隙,這才轉過身,興奮地和他說,好了,灰塵進不來了,這樣等我們回來的時候,房間里的一切,就會和我們走的時候一樣。
如果把窗簾拉好就可以擋住灰塵,那么現在,這滿房間的灰塵又是哪里來的?
張晨自己都覺得奇怪,如今想到這些往事的時候,就仿佛是想起了別人的事,自己的心里,波瀾不驚。
他想起了一個詞:“塵封”,是不是就因為這些灰塵的緣故,才把他們所有的生氣都湮滅了,連回憶都死氣沉沉的,讓人感覺,那仿佛是在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
他站在窗前轉過身,在明亮的光線里,房間里確實都是灰塵,他看著這個他住了五六年的房間,現在竟有了疏離感。
他重新掃視一遍房間,然后想起,自己上來的主要原因,雖然是為了把劉立桿支開,但自己也是真的想上來,清理一下馮老貴說的“私人物品。”
他把墻上掛著的幾幅自己畫的油畫摘下來,有一幅金莉莉的肖像畫,他決定把它留在這里,它最后的命運,就隨它自己決定好了,他不想帶它回去,被小昭看到。
他接著看到了門后的油畫箱,那還是父親找工廠的木工幫助做的。
張晨打開油畫箱,里面一管管的油畫顏料都硬了,調色板上的顏料也板結了,整個調色板,就像一幅凹凸不平的世界地形圖,張晨把油畫箱倒空,把空箱子和那些畫放在一起。
他接著打開衣柜,里面都是自己和金莉莉的衣服,這些當時他們用省吃儉用省下的錢,換回來的衣服,其實都是便宜貨,現在再想起自己穿著它們的時候,都變得有些滑稽,張晨把柜門關上,這些東西,就由它去了。
張晨走到了一張兩屜的桌子前,拉開一個抽屜,一抽屜都是他畫的布景的草稿,張晨把抽屜合上。
再打開另一個抽屜,里面有三本影集,張晨拿起最上面一本,翻開幾頁看看,里面不是金莉莉的照片,就是自己和金莉莉的合影,張晨把影集合上,不想再看下去。
另外兩本,也是差不多的內容,他打開都沒有打開。
他站起身,在房間里找到了一個牛皮紙袋,把影集都放了進去,看看墻上那幅金莉莉的肖像畫,想了想,找到一把剪刀,從畫框上,把畫割了下來,卷起來,也塞進牛皮紙袋。
張晨找到一根繩子,把那幾幅畫和畫箱綁在了一起,再看看房間,沒有什么需要帶走的了,他準備離開。
他一只手提著那捆畫和畫箱,一只手提著那個牛皮紙袋,走了出去,騰不出手,就用腳把門勾了一下,門合攏一下又自動打開,司必靈鎖的鎖銷,“嘭”地一下掉在地上,又揚起一陣塵埃。
張晨搖了搖頭,開著就開著,隨便,他轉身朝樓梯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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