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這天,大隊的人馬都已經走了,只剩下了老譚和張晨還在三亞。
張晨他們半畝田度假酒店里,很多來三亞過春節的客人,也都回大陸去,準備上班了,而在這一年新開工的日子,也不會有會議團客過來,總要過了二月底,名目繁多的會議和培訓,才開始多起來。
這個時候,也是他們酒店,一年中生意最清淡的時候。
張晨和老譚,從山海天大酒店,搬回到了半畝田度假酒店,他們今天,最早送走了賀紅梅,接著去機場送走了劉立桿、瞿天琳和張晨爸媽他們杭城的那一批,再送走孟平他們,回到酒店,兩個人就沒有什么事了。
本來,小丁他們還要過來陪老譚和張晨,但被老譚趕走,老譚說,明天就要上班了,你們也收收心。
小丁和張晨說,五百畝海面的事,小鄭那里已經落實好,我這邊申請報告也已經起草好,就等上班,給省海洋局發過去,還有那個山頭,徐市長這邊沒有問題,我已經溝通了,只要通過市長辦公會議議一議,這事就可以決定。
張晨趕緊拱手說,謝謝,謝謝!
“好了,就剩我們兩個人,晚上我們好好喝一點。”老譚和張晨說,張晨說好。
吃晚飯的時候,兩個人也沒有去包廂,老譚嫌包廂里太冷清,兩個人也浪費,他們就在大廳里,挑了個靠近落地玻璃的桌子坐下。
雖然是冬天,但三亞的夜來得完,六點多鐘,在杭城已經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但在三亞,遠處空寂了的大東海海灘上,黃昏還殘留著橘黃色的余暉,沒有最后收走。
“你和紅梅怎么回事?”老譚看著張晨問,“紅梅是個不錯的姑娘,這么多年,我們大家都看在眼里。”
張晨點了點頭,表示對老譚說的,紅梅是個不錯的姑娘表示贊同,張晨和老譚說:
“其實也沒有什么具體的事,但就是一陣一陣的,有時候很好,有時候,感覺不是很合拍,節奏好像對不上。”
老譚說:“耐心一點,你和小昭在一起,已經十幾年,和紅梅才多長時間,總有個互相適應的過程,你是男子漢,有時候你也讓她一點。”
“大哥說的是,我知道了。”張晨想了一下,和老譚說:“不過很奇怪的,我不是拿紅梅和小昭比,但是小昭,大哥你也知道,我和她從在一起的第一天起,就感覺很合拍,我們兩個,就不會有節奏對不上的時候。”
“還沒有比,你這個就是在比,小昭那是在遷就你,什么都遷就你,紅梅比小昭有個性。”
老譚說著,張晨就想到了賀紅梅說的,小昭一個人偷偷在哭的事,看樣子譚大哥說的沒錯,小昭確實是在遷就自己,什么都遷就自己,才讓自己感覺到很舒適,不舒適的,都是小昭一個人擔走了。
張晨不禁嘆了口氣。
“這兩口子在一起,能夠和睦,不是愛,而是習慣,互相習慣了就合拍了,就會不習慣沒有對方,你和小昭就是這樣,你們已經互相習慣了,但小昭突然走了,你就不得不接受她已經不在的事實,不得不習慣沒有她的日子。”
老譚舉起杯子,張晨也舉了起來,兩個人碰了碰,喝了口酒,老譚繼續說:
“但是你現在,要學會轉換,你和桿子,還有珍珍,你們都是劇團出來的,但我看你們,怎么好像都沒有學會怎么轉換,這一幕已經過去,謝了幕,下臺上臺,就是另一個角色了,但是你們,總是把原來的那個角色又帶上來。
“你現在是和紅梅在一起,就要去習慣和她在一起,包括習慣這個人的脾性,你看那珍珍和桿子,我有時候在邊上看著都替他們著急,好好的戲,他們怎么總是要唱歪了,你不要跟他們學。”
張晨笑了起來,他說:“大哥,你這話說的真好,我記住了。”
“光記住沒有用,還要去做,那桿子和珍珍,也都是聰明人,他們也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但做起來的時候,就不懂了,怎么會這樣,我們邊上人都越看越糊涂。”
張晨點點頭說,別說大哥你,就是我,自以為是最了解桿子和譚淑珍的,我都搞不懂他們在干什么,問他們,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對了,大哥,別光說我們,你和天琳姐現在怎么樣?
“很好,你也知道,我們都是在這方面,受過傷害的人,所以能走到一起,我們很珍惜,有什么事,就是你說的,不太合拍的時候,也會相互體諒。”老譚說。
“真好,真為你們高興。”張晨說。
“你和紅梅,也要學會相互體諒,多站在對方的角度想問題,退一步,中間就有余地了,就不會那么斤斤計較了,針尖怎么會對上麥芒的,互相逼著拼刺刀,才能對上,要是中間有余地,那就針尖是針尖,麥芒是麥芒,照樣也能和睦相處。”
“嗯嗯,大哥說得很對。”張晨舉起了杯子,“來,我們走一個。”
洗完了澡,張晨把房間里的燈關了,在黑暗中,他站在窗戶前面,看著下面滿地的星光,他拿起了手機,撥打賀紅梅,說了幾句,兩個人手拿著電話,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張晨聽到賀紅梅在電話里嘆了口氣,她說:“我不甘心,師父,我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張晨問。
“我不甘心就這么走了,師父,上午過了安檢,我都很想再跑出去。”賀紅梅說。
張晨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紅梅,在機場的時候,我是很想把你留住,把你的機票撕了的。”
賀紅梅笑道:“你為什么沒有這么做?”
“我怕這樣,事情會變得更糟糕。”張晨說。
“我們現在很糟糕嗎?”
賀紅梅問,張晨一時語塞,他伸出手指,沿著窗外泳池的形狀畫著,畫到泳池的最遠處,他需要踮起腳,才把整個泳池畫完整了。
他踮起腳的時候,就想到早上在機場,賀紅梅踮起腳來親了他,就是在那一個瞬間,他應該一把抱住賀紅梅,和她說,不要走。
賀紅梅在電話里又嘆了一口氣,她說:
“你呀,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你,你是不是覺得,說一句不要走,就是你在懇求我,就是服軟了?唉,你還是太驕傲了,就是不肯服軟。”
賀紅梅說著,張晨想著,他覺得自己確實是有一點驕傲,但其實,還有一點害羞,他就是羞于在那個時候,說出“不要走”這樣的話,覺得那樣太小男人,太婆婆媽媽。
“不過,師父,我也想明白了。”賀紅梅說,“其實,我有時候也很驕傲,是不是我們兩個都太驕傲,才會這樣互相都不服軟?我知道我那個時候,要是說一句‘我不想走’,你肯定會說‘不要走’了,我知道我要是從安檢口再跑出去,你肯定會很高興的,對嗎?”
畫完了泳池,張晨的手指,在玻璃上,繼續一條條地畫著花園里曲折交叉的小徑,橫著的,他從玻璃的這頭,走兩步,畫到玻璃的那頭,可以畫完,豎著的那些,實在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它們消失在遠處,也就是窗戶高處的海灘上,張晨就是踮起腳也畫不到。
而海,高過了天去。
張晨往后退了幾步,離開了窗前,遠處的海灘和海都降下來了,他看到了那深邃的海天交界處,有一艘船,拖著一點亮光,好像是固定在黑暗之中的一粒圖釘,但就是這一粒圖釘,把海天的交界處標注出來,把海和天分割開來了。
張晨想到了吃飯時候老譚說的話,他很想和老譚說,退一步,不僅針尖不會對上麥芒,還可以看得更遠,看到了海的盡頭,還有天的盡頭。
“師父,你在想什么?”賀紅梅的聲音從很遠處傳來,仿是從那一艘船上傳來,濕漉漉的,還帶著海的氣息。
“我在想針尖和麥芒,你說的沒錯,我們就是驕傲的針尖和麥芒,走近了,互相逼著對方,要求太多,我們才會對上。”張晨說。
“這個比喻……”
賀紅梅在電話里愣了一下,接著輕輕地笑著,她笑著的時候,眼眶已經濕了,她嗅到了模模糊糊的一種絕望的氣息,要是他們,注定只能是針尖和麥芒,那就注定只能對上了。
這一回輪到張晨在電話里嘆了口氣,他說,可惜,有時候想的明白,但做的時候,就做不明白了,紅梅,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賀紅梅問。
“我不知道對不起什么,但就是想和你說一聲對不起。”張晨說,“還有,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你就是個害人精。”賀紅梅有點撒嬌地說。
“我怎么又變害人精了?”張晨不解地問。
“你就是害人了,你害我對其他的男人,都不感興趣了。”賀紅梅說,“今天在回北京的飛機上,坐在我邊上的是個男演員,我們以前在劇組接觸過,他就一直在說那些話,在……他應該說,長得也不算壞,但我就是一點興趣也沒有,覺得他說的那些話都很惡心。
“后來,我就裝睡著了,其實沒有睡意,但就是一直裝睡,裝到了北京,要是雯雯,我想,今天可能就會把他辦了,你說,你是不是害人精?”
張晨大笑,他說:“那你是不是覺得沒有把他辦了,很遺憾?”
“去你的!哎呀,不是,是你……是我,是我都沒有辦法,轉移注意力了。”賀紅梅說。
不知不覺之間,張晨看到,遠處他以為的那一枚固定的閃亮圖釘,已經從窗戶的中間,移到窗戶的右邊,就快移出窗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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