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的光線夠了嗎?”顧淑芳問。
“夠了。”張晨點了點頭,他把畫架支開,把畫布放到了畫架上,調節好高低,固定好。
“我應該坐在哪里?”顧淑芳問。
“就坐在那椅子上好了。”
張晨說,如果真的讓張晨以一個畫家的眼光去選擇,張晨最想畫的,肯定是以安格爾《瓦爾松的浴女》那樣坐著的顧淑芳,張晨很想畫她的裸背,和《瓦爾松的浴女》豐腴的身體不同,顧淑芳是有骨感的。
但她們有著質地一樣細膩和白皙的肌膚,在燈光的映射和周圍物體的反射下,會散發出瓷器一樣迷人的光影變化,那兩個微微凸起的肩胛骨和斜方肌、岡下肌、大圓肌和三角肌形成的變化,一定很有意思。
但張晨不能提這樣的要求,他可以畫她的臉,畫她的眼睛,畫她臉上的紅暈,但不能要求說畫她的裸背,那樣說不定會吃巴掌的。
張晨自己也笑了起來。
就在張晨走神的這一會,顧淑芳已經擺好了她自己認為的最優美和高貴的姿勢,每個女人,大概都有看著《大眾電影》封面的影星,擺著和她們相同的姿勢,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的經歷,顧淑芳坐著的姿勢,一看就是對某個明星的模仿。
張晨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顧淑芳稍稍側對著張晨,腰板挺得筆直,雙手交叉疊在大腿上,下巴微微上揚,目光看著斜上方,這大概就是她理解的,最高貴端莊的姿勢吧。
張晨想了一下,和她說:“顧會計,這樣,我們今天是畫畫,不是拍特寫,你不要有太多的壓力,放松就好,隨意一點。”
顧淑芳把雙手放下,下巴也擺正,她看著張晨問:“是這樣嗎?”
張晨心里在說,是放松,不是放下,他走過去,拉了一下顧淑芳的手臂,發現她整個人都是僵硬的。
張晨笑道:“顧會計是第一次當模特吧?”
顧淑芳緊張了起來:“怎么,還不行嗎?”
“可以,可以。”張晨坐回到畫架前,他和顧淑芳說:“我們來隨便聊聊天好不好,我現在是一個畫家,不是你的同事,我們需要敞開心扉地交流,我需要更多地了解你,這樣,才能把你獨特的氣質畫出來,我這樣說,不知道顧會計能不能理解。”
顧淑芳剛一點頭,馬上就停止了,把頭恢復到原來的位置,一動也不敢動。
張晨假裝拿木炭條在畫布上畫著,其實什么也沒有畫,他和顧淑芳說,沒關系的,你不必保持一個動作不動,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就和你平時與別人聊天一樣。
“我平時不和別人聊天。”顧淑芳說。
“你有要好的朋友嗎?”張晨問。
“在蘇州有,這里沒有。”
“對了,顧會計,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要是冒犯了,請你原諒。”
“你不是說以畫家的身份嗎?為了工作,我什么都會回答你。”顧淑芳說。
“哦,對對,是我不對。”張晨哭笑不得,他說:“我好奇的是,你既然這么討厭海南,當初為什么會來海南?是被分配來的?”
“不是,我是被人騙了。”顧淑芳直截了當地說。
“被人騙了,你是說,是……是符總嗎?”張晨問。
顧淑芳搖了搖頭,她說:“我自己,我是被我自己騙了。”
“被自己騙了?”張晨不理解了。
“對,就是我自己,我被年輕的我騙了,年輕的時候,總想離父母越遠越好,總以為遠方很浪漫,會有詩,有故事,有各種各樣的奇遇,年輕的時候,一心就想著要去遠方,對自己的周圍,簡直是厭惡至極,對了,你們不這樣嗎?”
張晨點了點頭,他說:“確實有一點,不過,我們有很大的一個原因是,覺得這里是特區,特區的機會會多一些,深圳開發的時候沒趕上,海南大開發,被我們趕上了,我們想改變自己。”
“我們年輕的時候,基本沒有機會這個說法,一切都是組織安排,我到海南,也是通過組織調動過來的,有組織在,個人就只有服從,沒有機會了。”
“這話很有道理,顧會計。”
顧淑芳皺了一下眉頭,她說:“你能不能不要叫我顧會計?太正式了。”
“那叫你什么,當初不是……”
“好了,沒錯,當初是我讓你叫我顧會計的,那時候,我不是想和你保持距離嘛。”顧淑芳笑道。
張晨被搞糊涂了,那時候需要保持距離,現在不需要了?
“你叫我淑芳姐吧。”顧淑芳說,張晨說好,我本來就是叫你大姐。
“難聽死了,什么大姐,大姐和姐一樣嗎?”顧淑芳嗔怪道。
“好好,我知道了,淑芳姐。”張晨趕緊說,“你還沒有說完,你怎么到的海南。”
“那時候,我在蘇州南園賓館當服務員,他不知道怎么,會去那里學習,那個時候,他人很老實,也不多說話,普通話也說不清楚,他一個人在蘇州,沒地方可去,就喜歡跟在我們這些女服務員后面玩,幫我們提包什么的。
“他還送了我一套海南的明信片,和我說,他家就住在海邊,每天起來,就可以看到大海,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怎么會不被大海吸引?反正后來,我就和他好上了,我父母怎么反對也沒有用。
“當時,他師父剛當上海南地區行署招待所的所長,有點權力,他去找他師父,他師父就向我們南園賓館發了商調函,我很快就被調過來了,我是組織關系先到了海城,人才第一次到海南。
“我們在路上走了兩天兩夜,當我第一眼看到海城時,就哭了,你知道那時的海城,破破爛爛,就像一個小漁村,和蘇州的差別有多大嗎?我完全有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但是沒辦法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我也沒有辦法調回去了,就是有辦法回去,我自己也感覺,沒有臉回去面對我的父母了。
“后面的故事,就不用多說了,反正是一片的灰暗,我年輕時就犯了這一次的錯,卻要用我的一生去后悔,有時候想想,真不值得,做人不值得。”
顧淑芳說到這里的時候,目光黯然了,兩個人都沉默著,張晨很注意地看著顧淑芳的一舉一動,他還沒撲捉到合適的姿勢。
“我聽淑芳姐說過,你有一個女兒?”張晨問。
“對,我女兒,在蘇州。”顧淑芳說著,她想起了什么,和張晨說:“對不起啊。”
張晨奇道:“對不起什么?”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和你說的那些話。”
張晨笑了起來:“我都已經忘了。”
“忘了就好。”顧淑芳說,“女兒出生以后,父母就原諒了我,他們還千里迢迢,到這里來看我們了,父母走的時候,說什么也要把我女兒帶走,說是留在這里,他們不放心,會天天做惡夢的,我最后也同意了。”
“符總呢,符總也同意?”
“他根本就不在乎。”
“啊!”張晨吃了一驚,“為什么?”
“重男輕女!你不知道海南人很重男輕女?
“他是,他們一家人都是,都覺得生了這一個女兒沒什么用,我女兒從小到大,不管是他家里還是他,別說從來就沒想過要去蘇州看看她,連平時提都不會提起,除了我一個人,他們全家都是一副走了最好的態度。
“我父母把我的女兒當成了寶,你說,如果是你,你會讓你的女兒留在這里嗎?”
張晨默然了。
顧淑芳繼續說:“他們全家,唯一的念頭就是讓我繼續給他們家,生一個男的,但我的心已經死了,從女兒離開的那一天起,我就,我就再也沒有讓他碰過我了。”
顧淑芳的臉微微一紅,她雙手抱在胸前,冷冷地說。
“好,淑芳姐,就是這個姿勢,保持別動。”
張晨說著,手里的木炭條在畫布上飛快地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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