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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0 在游教授家吃飯

  游國棟的家在一幢二十八層公寓樓的十九層,房子不小,大概有兩百多個平方,讓賀紅梅和向南他們感到有點意外的是,游國棟的家里,完全不像是一個日本人的家,要不是在東京,他們完全會以為,這是走進了上海或杭城的哪戶人家里。

  里面的房間格局和家具,都是中式的,客廳墻上掛著的,是陸儼少的山水四條屏,另外一面墻上,掛著“游龍愛娟”四個大字,落款是姜東舒一九九二年三月書于西子湖畔,徐愛娟和向南他們說,這字畫,都是他們結婚的時候,老游的同學送的,在國內裝裱好寄過來的。

  他們家連吃飯的餐桌,也是一張方桌,今天因為人多,上面還放了一張圓桌面。

  向南把賀紅梅向游國棟夫婦做了介紹,他們聊起了幾部電影和電視劇,向南他們聽都沒有聽過,但游國棟夫婦,連他們的小孩都看過,知道里面的服裝,原來是賀紅梅設計的,大為贊賞。

  賀紅梅環顧了四周,和游國棟、徐愛娟說,我在日本,還很少見到這么中式的家庭,就是在東京的中國人,家里也都是日本人家庭的風格,大家都有一種,生怕不能盡快融入的感覺。

  游國棟和徐秀娟聽了,都笑了起來,游國棟說:

  “沒有辦法,誰讓我們是從永城山溝溝里出來的,那句話怎么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到日本二十多年了,現在讓我跪著或盤著腿吃飯,我還是吃不習慣。

  “只是,當時找這些家具,費了一點功夫,看到沒有,就是這張圓桌面,還是我相熟的,一家中餐館的老板送給我的,不過,也沒有用過幾次,你們來了,它總算可以派上用場了。”

  向南賀紅梅他們是從銀座過來,而游國棟他們的家住在東京的目黑區,路上要走五十多分鐘,他們因為擔心遲到,提前出發了,沒想到一路通行無阻,到的早了,徐秀娟才剛剛開始做菜。

  賀紅梅和向南去廚房幫她忙,丁友松和殷桃在客廳和游國棟,還有他們的兒女聊天,游國棟知道丁友松是作曲的,一定要他彈一會鋼琴,丁友松也不推辭,就彈了起來,到后面,干脆是丁友松彈琴,殷桃唱起了歌。

  那一兒一女,開始是在邊上鼓掌,后來女兒坐到了丁友松的邊上,和他一起四手聯彈了起來。

  徐秀娟在廚房里聽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說,家里很久沒有這么熱鬧了,紅梅應該知道,日本人很少去別人家串門的,有什么交際,也都是在外面解決。

  向南本來想說,國內的人現在也不喜歡串門,請客吃飯都是去酒店,打牌都是去棋牌室,哪里會像她小時候住在劇團,她記得吃飯的時候,她就捧著一只小塑料碗,串好幾家的門,誰家有好吃的,都會往她的碗里挾。

  向南想想,又沒有說,有一些埋在記憶里的東西,還是不去破壞的為好。

  三個人一起做菜,動作很快,不一會就把一桌的菜做好了,臨吃飯之前,向南還被游國棟邀請,唱了一首歌,大家這才盡興,坐下來開吃。

  游國棟夫婦,看到向南他們,自有一番感慨,看到了賀紅梅,又有一番感慨,這種感慨,就不是向南他們能理解,而是只有像賀紅梅和游國棟他們,這些長期旅居在異鄉的人,才能夠感同身受的。

  他們雖然都已經入了日本籍,但在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不管你再怎么努力,也總是會有這樣的人或這樣的事,在或明或暗地提醒你,你和他們還是不一樣的,你還是異鄉的異客。

  但說起國內,又都有一些的猶豫和心悸,覺得那也是越來越遠,越來越抓不住的一種感覺,畢竟在國人的眼里,你已經是日本人,而且特別你是日本人,國內的人對加入日本國籍的人,也是會有不一樣的眼光,和入了美國或德國籍的,還不一樣。

  這種感覺,在居酒屋的那天晚上,向南和賀紅梅在一起的時候,賀紅梅說過,而今天,在游國棟、徐愛娟和賀紅梅的交談中,向南又感受到了。

  賀紅梅這幾年也在美國和歐洲,得了幾次獎,她說,要是別人得獎,不管是從媒體還是他們電影公司,都會覺得這是日本的驕傲,但賀紅梅得了,就不一樣了,人家只是祝賀,祝賀你得了這個獎,并沒有與有榮焉的那種感覺。

  連記者來采訪她都是這樣,在祝賀她得獎之后,接下來肯定會問,她從中國到日本這么多年,有什么感受,賀紅梅很想和記者說,不要問我的感受,我和你一樣,也是日本國民,但自己也感覺心里虛虛的,這話就是說不出來。

  游國棟對這個,也是很感慨,他說他在學校里也是這樣,別的教授,被清華大學或者浙江大學,請去講課,就覺得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反過來,要是他,就只會招來異樣的眼光,好像他要把什么學術成果,出賣給清華或浙大一樣。

  搞得他連那一年,浙大來請他,想讓他擔任客座教授,利用放暑假的時候,回國去講講課,他都不敢接受。

  “我們現在,真的有的像是兩面人。”游國棟苦笑道,“兩面不討好,里外不是人,國內原來的老師和同學,認為我是架子大,出來了,成了東京工業大學的教授了,就把自己當根蔥,在這里,人家又根本不把你當根蔥。”

  “其實,國內現在也不錯,游教授要是能夠回去,像在浙大當一個教授,也很不錯的。”向南說。

  游國棟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不敢動了,不為自己,也要為這個家,為小孩子考慮考慮,就是我們能夠適應,小孩子適應不適應得了,也很難說,現在國內小孩子的競爭,我聽我那些同學說,可是比我們大人還激烈,一步空,就步步空,他們一下子適應不了那樣的競爭的。

  “要是再放回到二十多年前,我剛拿到博士學位的時候,二話不說,肯定就回國了,不會留在日本,可那個時候,國內的人都在往外面跑,我們這些在外面的,國內的同學打電話過來,都是羨慕得不得了,我們又怎么會回去,這都是一時一勢,沒有辦法的事情。”

  游國棟這樣說著的時候,賀紅梅始終沉默著,向南知道,她肯定也是心有戚戚焉。

  “對了,游教授,你在永城,還有兄弟姐妹嗎?”殷桃問。

  “有。”游國棟說。

  “那你們怎么不回去看看?”殷桃說,“帶著小孩,多回去看看,說不定慢慢就能適應了,國內的小孩競爭確實激烈,但小弟弟小妹妹,都很聰明啊,我想,只要給他們一定的時間,他們肯定能適應,也不會比其他的小孩差的,小孩子的適應能力,比我們大人快得多。”

  游國棟搖了搖頭,沉默著沒有吱聲,向南在桌子下面,用腳碰了碰殷桃,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從第一次見到游教授夫婦,和他們交流的時候,向南就覺得游教授對回永城,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果然,游國棟起來去上洗手間的時候,徐愛娟和他們說:“老游他其實很怕回去,特別是回去永城。”

  “為什么?”丁友松問。

  “傷透了心。”徐愛娟嘆了口氣,和他們說:“我們最后一次回去,是他媽媽去世的時候,永城殯儀館你們都知道,不是有靈堂,人死之后要擺兩天,家屬要在那里守靈嗎?

  “那天晚上,他媽媽還躺在那里,兩個弟弟和弟媳,就為了他媽媽留下的一套房子,大吵起來,差一點還打起來,他怎么勸都沒有用,到了他媽媽火化的時候,他們干脆賭氣,連來都沒有來,我們把他媽媽送上山,也就馬上坐車去了上海,直接回來日本。

  “他說,他從此就沒有了這兩個弟弟,他們要上天入地,都和他沒有關系。”

  徐愛娟的話,讓大家唏噓不已,賀紅梅嘆道:

  “我家里還沒有那么不堪,我回去的時候,家里人對我也是客客氣氣的,但是我就是覺得,中間已經有一層什么了,我融不進去了,可能,和游教授相反,是他們對我失望了吧,我家里那個時候,很反對我來日本的。”

  向南看著賀紅梅,她也還記得,雖然那個時候,她對大人的事情不是很懂,但她知道,其實大家都很希望紅梅阿姨能和張晨叔叔在一起的,聽說,連她的父母和姐姐,也很希望他們能在一起,雯雯和倩倩,也想盡了辦法,想讓他們在一起。

  紅梅阿姨,可以說是在大家的一致反對下,只身一人飛往日本的。

  徐愛娟笑道:“我和老游差不多,不過比他單純,我家是永城鄉下的,在我們老家的觀念就是,女兒嫁出去了,就是一盆水潑出去了,所以我父母死后,我哥哥弟弟他們分家產,連問都不會問我。

  “對了,去年說是要遷墳,想起我來了,打電話和我說,我這個女兒,也要出一份錢,哈哈,我和他們說,沒有關系,都我來出好了,你們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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