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澤北上,不出兩日,便到了胙城,期間路過了宋金大戰的戰場,雖然過去些時日,但是戰場上斑斑點點的痕跡,依舊存在,連綿的土丘,邁著無數的尸骨。
有金人,也有宋兵。
宗澤看了許久,當他發現一邊的墳丘干凈整潔,還有不少美酒點心擺放墳前時,蒼老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絲欣慰。
隨后宗澤斷然出發,再無停留,一直到了黃河岸邊,在他等候舟船的時候,一位年輕將領趕來。
此人身高體壯,器宇軒昂,唯一的問題就是瞇縫著一只眼睛,顯得十分倨傲。
“不過是殺了完顏阇母,不知道的還以為滅了大金國呢!”宗澤突然沉聲道。
對面的岳飛愣了一下,隨即道:“他日必定直搗黃龍,掃滅金賊!”
宗澤眉頭亂挑,胡須飄揚,看了好半晌,忍不住哈哈大笑,“好,果然是好氣魄!官家身邊盡是奸佞,卻沒有料到,竟然慧眼識人,把你放在了此地!岳將軍,老夫奉命總攬河北軍務,你的御營前軍,一旦過河,可要聽從老夫的安排!”
岳飛平視著宗澤,片刻之后,才道:“我為御營都統制,只聽命官家,河北留守司管不到在下。其次,宗相公出言不遜,誹謗朝廷,蔑視官家,在下也會以專札上奏,請官家決斷!”
宗澤吸了口氣,老頭真的驚動了。
“官家給你專札之權?”
見宗澤如此吃驚,岳飛稍微舒服點,不無驕傲道:“官家讓在下守黃河,又豈會不授予專札之權!”
宗澤的老臉上,終于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忍不住點頭,“好啊,如此老夫就可以放心北上了,岳將軍,老夫年長你許多,又是初次見面,不該多說什么。可往后老夫在前,你在后面,卻是不可以居功自傲,不管什么事情,都要陳奏天子,讓官家決斷。身為武將,最大的過錯便是欺君!”
“官家心里裝著九州萬方,億兆黎民,哪怕一點小過錯,也會原諒你們的。唯獨不要欺騙官家,這是最最緊要的。”
岳飛點了點頭,表示記下了,可年輕氣盛的他又忍不住道:“正如宗相公之言,您前后矛盾的話,在下也會如實告訴官家,不敢欺瞞。”
宗澤放聲大笑,“好你個岳鵬舉啊!你是真不給老夫留臉皮。”宗澤笑了一會兒,才道:“沒事的,官家不會跟我一個死人計較,就算我再胡說八道,也無關輕重。只要你能妥善保護自己,留住有用之身,他日直搗黃龍,也就夠了。”
岳飛也有敏銳的觀察能力,他看得出來,宗澤雖然言談出格,但神色真誠,不是平常之輩,畢竟普通人也沒有這個膽子,竟然敢前往大名府赴任。
“宗相公,您這般年紀,懷著必死之心北上,在下,在下要向官家言明,請求另外換人……”
“不!”宗澤斷然道:“岳將軍,你可不要胡來。”宗澤思索片刻,又嘆道:“也罷,我就托大一次,把這些事情給你講清楚,雖說咱們倆初次見面,但是日后還要共同抗金,不能彼此交心,托付生死,也沒法配合默契,如臂使指。”
宗澤停頓一下,“岳將軍,老夫問你,假如河北有賊人屠戮村莊,把百姓視作螻蟻,無惡不作,你該怎么辦?”
岳飛道:“自然是要誅殺,難道還要包庇惡人不成?”
宗澤一笑,“或許在別的地方,這么做是對的。可是到了河北,到了老夫身上,就要先招安,看看他能不能抗金,只要能抗金,便是再屠戮幾個村鎮,又能如何!”
“宗相公!”岳飛聽不下去,低聲喝道:“你把百姓視作草芥嗎?”
宗澤不以為意,坦然道:“你說的沒錯,可若是招安了這些人,便能擋住金賊,保護更多百姓,又該如何?”
岳飛搖頭,“宗相公在詭辯,抗金之兵,并非藏污納垢之地,更不能包庇罪人,毫無是非對錯。恕我說句過分的話,要是連屠戮百姓的賊人都不管,又和金人有什么區別?”
宗澤連連點頭,“說得好,也說得對。可鵬舉你想過沒有,重新整訓兵馬,砥礪士氣,需要多少時間,又需要多少錢財……金人這次退走,并非無力再戰。等暑熱過去,幾萬如狼似虎的惡鬼就會南下。你說得再對,也抵不過一句俗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岳飛依舊不服氣,可又找不出什么反駁的話,只能大口喘粗氣,憤憤不平。
宗澤笑道:“我跟你講這些話,不是勸說你什么,實際上,這些屁話,連老夫自己都勸說不了!我此去河北,就是做惡人,干壞事。河北百姓,沒準恨老夫勝過金賊!”
岳飛糾結了,“宗相公,既然如此,為什么你還要去?”
“因為只有我能去!”宗澤傲然道:“我為官三四十年,一直都在地方做事。我今年快七十歲了,我還有進士功名在身。到了這把年紀,不管我做什么,都沒人會懷疑宗澤圖謀不軌。朝中宰執言官,也會因為我的功名,網開一面。”
“我知道地方的那幫抗金義士是什么德行,如果以國法約束他們,只怕能活下來的沒幾個。為了抗金大業,我只有把一切惡名背在身上,竭盡全力,御使河北地方豪強義士,共同抗金。至于什么時候背不動了,就是老夫一命歸西之時。”宗澤笑了笑,“岳將軍,你說事情這樣,官家還會跟我計較嗎?”
岳飛微微張大嘴巴,宗澤的這番話,太讓他不知所措。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明明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卻還要義無反顧跳進去。
到底是在求什么?
“宗相公,末將想知道,若是驅虎吞狼,依舊魚肉百姓,到底是在做什么?”
宗澤微微搖頭,“老夫也說不好,不過我這里有一份御筆……”老頭喜滋滋將趙桓寫給他的詩掏出來,放在了岳飛面前。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這兩句一下子抓住了岳飛的雙眼,他反復念誦,不停咀嚼,似有所悟。
宗澤長嘆道:“老夫這把年紀,該到了化作春泥的時候了。我們這些老人無能,沒給子孫留下一個太平盛世。我也不敢奢求什么,只盼著你們年輕人能比我們做得更好,一代勝過一代,老夫便心滿意足了。”
岳飛沉吟,良久之后緩緩道:“宗相公之意,末將明白了。從今往后,末將治軍,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有違此言,必不得好死!”
宗澤目視著岳飛,老臉上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年輕人,你住自己的話。只要老夫還活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管跟我說。我這輩子或許不能什么了,就只有寄希望你們了。”
宗澤說完,復又道:“時間緊急,我就不耽誤了,給我安排一艘船,我該渡河了。”
岳飛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
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舍身赴死,他們這些年輕人,卻只能看著,這滋味真是不好受。
“宗相公,讓俺挑揀幾百個精悍的弟兄保護你,一起渡河吧!”
“不!”
宗澤斷然拒絕,“老夫第一個官職,就是大名府館陶縣的縣尉,你要是硬是給我兵馬,反而影響了老夫招賢納士。你能把黃河防線經營好,成為銅墻鐵壁,我在大名府,就能高枕無憂了。”
宗澤抱了抱拳,“走了!”
老人上了船只,一葉小船,十幾個護衛,孤零零踏上了必死的征途。
彌天大勇!
正是有這樣一個個明知必死,卻又舍死忘生的猛士,這個國家,才有了那么一點點生機……
岳飛在黃河邊矗立良久,一直到了二更天,才返回軍營。
到了軍營的岳飛無暇休息,直接開始查營,凡是敢在夜里賭錢的,全都二十軍棍,下次再犯,立刻逐出御營。
以整頓軍紀為契機,岳飛的御營前軍,迅速蛻變,朝著強軍之路,狂飆突進。
可在另一邊,一支比大宋朝還要古老的兵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前面提到過了,折家軍也參與了勤王行動,只是他們路途遙遠,加之要繞道,因此被甩在了后面,并沒有趕上大戰。
而在救援太原的行動中,兩萬折家軍就成了韓世忠的側翼,他們從西線開赴太原,可就在大軍行至汾陽的時候,突然得到了不幸的消息,金國大將完顏銀術可突襲府州,重創留守的折家軍。
折可求的父親,兒子,還有幾十口親人,悉數落到了金人手里,成了俘虜。
隨后粘罕興匆匆給折可求寫了一封信。
“公非漢人,乃是蠻夷。自唐末以來,便雄踞一方,并非趙宋之臣。如今公之父子,悉數歸降大金,公若來投,依舊世襲府州,家人團圓。否則生離死別,就在眼前!”
隨著這封信,還有一枚折家的私印。
折可求瞳孔充血,憤然抓起書信,想要撕碎,可又想到了家人,頓時進退維谷,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