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氏全家被俘,折可求必降,若得折家軍,西路金人勢大,難以抵抗,韓太尉,應該立刻停兵!”
說話的人是個高級文官,此人叫范致虛,以觀文殿大學士銜,充任京兆府知府。
不久前他是陜西五路經略使,因為密報西路金軍動向有功,才得到了觀文殿大學士的銜。雖然這個大學士沒有具體職掌,但通常情況下,都是退下來的宰執才能得到的官銜,十分尊崇。
可以這么理解,范致虛就是半步宰執的大能,文官集團的準大佬,而且還是剛剛立下功勞的那種。
此番韓世忠受命救援太原,范致虛負責三成糧草,七成民夫,地位非比尋常,哪怕潑韓五也要尊著人家!
“范相公,太原被圍已經一百多天,官家旨意,韓某也保證過了,又豈能退兵?”韓世忠語氣克制道。
范致虛眼珠轉了轉,笑道:“韓太尉既然有把握,老夫也可以同意進軍。但是折可求這個隱患,必須消除!”
范致虛探身向前,目光犀利,對著韓世忠森然道:“此輩本是黨項人出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是在大戰之間,投降金人,反戈一擊,太尉縱然有天大的本事,只怕也回天乏術啊!”
韓世忠繃著臉道:“范相公,你的意思呢?”
范致虛抓著胡須,笑容可掬,“若是韓太尉信得過老夫,現在就讓老夫帶人過去,奪了折可求的兵權,由老夫統領偏師,和韓太尉一起進軍,同心協力解救太原。”
范致虛說出了他的打算,韓世忠黑著臉沒說話,能高興就怪了。
這時候劉锜不得不站出來,“范相公,折可求身在汾陽,周圍皆是大宋州城,他就算想投降金人,各地官吏兵馬會輕易放過他嗎?更何況折家軍數萬將士,又有多少人愿意屈膝投降?他們既然能來開封勤王,便是心存忠義。事情還沒有定論,范相公就要奪人兵權,這豈不是先激怒了折家軍?”
劉锜這番話,得到了大多數的贊同,包括姚平仲、王淵等人都跟著點頭。甚至解元等韓世忠心腹都氣得哼哼起來,怒視范致虛。
姓范的什么意思啊?
還不是不愿意聽從韓世忠的命令,想要自己單獨領軍,自己說了算嗎!他一個宰執高官,屈居一個潑皮之下,真是委屈他了。
“小劉將軍。”范致虛笑容可掬,但是瞇縫的眼睛,卻不是那么隨和,“倘若折家軍真的忠義,自然會服從號令。老夫這么做,也只是防患未然。若是這些人本就首鼠兩端,老夫此去也能探出虛實,又有什么不好?”
范致虛笑呵呵道:“府州折家,乃是黨項豪強,世代武夫,桀驁不馴,毫無忠義可言。小劉將軍,你替他們說話,可要小心受到牽連啊!”
毫不出預料,又是一頂大帽子扣了過來。
劉锜表心里是怒火中燒。
這個姓范的就是瞧不起武夫!
從趙二開始,武人就失去了對戰爭的主導權,最初是按照陣圖迎敵,安排監軍,再后來文官統兵,武將干臟活。
發展到了趙佶的時代,宦官都能人模狗樣領兵,唯獨真正上陣殺敵的武將,卻不能做主,不得不說,真是傷害性極強,侮辱性也更強!
這一次韓世忠統兵,乃是趙官家的旨意,范致虛搶不過又不甘心,便想借著折家的事情,和韓世忠分開,自己說了算。
劉锜一顆玲瓏心腸,怎看不出來。說實話,這要是在京城,只要捅到官家面前,這個姓范的絕沒有好果子吃。
可現在是在外面征戰,如果起了沖突,變成武人桀驁野蠻,目無國法,就說不清楚了……意識到這一點,劉锜也終于明白了趙桓的價值。
這位官家或許不會打仗,也沒什么過人的謀略。可只要他坐鎮軍中,從上到下,每一個人都要竭盡全力,至少不敢隨便扯后腿。
種家、姚家、御營,各地勤王之師,那么復雜的人馬,愣是能團結一心,超水平發揮,擊敗了不可一世的宗望。
一旦趙官家不在軍中,小種領兵,讓婁室擊殺。
韓世忠還沒等正式投入戰斗,就面臨掣肘。折可求那邊,縱然沒有投降金國的意思,讓范致虛這么折騰,也會造反的。
諷刺的是折可求真的造反了,人家范致虛不但不會受到攻訐,還會因為有先見之明,成為國之棟梁,躋身政事堂,宣麻拜相,只在眼前。
荒唐嗎?
對不起,這就是一直以來的大宋朝。
他改變不了,韓世忠也改變不了。
唯一能改變的人,就是開封的趙官家。
劉锜甚至生出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官家啊,你趕快來做主吧!
不然這次援救太原,未必能成功不說,搞不好還會損兵折將,把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兵力,全都斷送了。
早知道如此,甚至不該倉促出兵……
范致虛一口一個小劉將軍,壓住了劉锜,再看韓世忠,也只敢沉默不語,至于其他諸將……呵呵,大人說話,哪里有他們插嘴的份兒!
說到底,就算武將地位提升再多,也沒法一時撼動百多年的傳統。
“韓太尉,干脆讓劉將軍率領三千騎兵,同老夫前去巡視折家軍,把折可求帶出軍中,解決了這個隱患!”
被他點名的劉晏眉頭緊皺,且不論折可求反不反,折家軍是必定會反的。
道理很簡單,折家可不同于其他的兵馬,甚至跟種家軍都不一樣。
他們世代鎮守府州,歷史比起大宋朝還要長久,幾代人,二百年的經營,把這支人馬徹徹底底變成了只知折家,不知朝廷的“折家軍”。
之所以折家愿意效忠大宋,一來他們不愿意臣服西夏,二來府州不算富裕,靠著自己,根本養不起幾萬精銳,必須仰賴朝廷的支持。
從這個角度來看,貌似折家的確有投降金人的可能,范致虛的反應也有道理。
可若是再上一層,就會意識到折家也有自己的尊嚴,作為維系了二百多年的軍事封建集團,幾代人對大宋忠心耿耿,從上到下已經形成了慣性。
他們有家有業,深深扎在府州,不是水泊的流賊,今天投降這個,明天反叛那個,沒有絲毫的負擔。
折家做不到,他們還要臉。
更為重要的是反復無常的結果,就是人心渙散,幾萬折家軍,瓦解冰消,這個后果誰也承擔不起。
而且投降“野蠻”的金國,更不是深受中原影響的折家軍能接受的。
偏偏這些東西,都是高傲的文官不屑于了解的。
一句“蠻夷武人”,就能逼反整個折家軍,想后悔都晚了。
到底要怎么辦,才能阻止范致虛這個瘋子!
給官家專札奏事?
劉锜當然也有這個權力,可問題是時間上來得及嗎?
大家伙紛紛目視韓世忠,心說你倒是開口啊!
官家給了你那么大的一張臉,把你捧到天上,怎么?連一個范致虛都擺不平,你丫的還怎么領兵!
就在這一片質疑目光中,韓世忠突然昂起頭,自言自語似的嘟囔道:“官家給俺老韓送了點東西,估計快要到了。”
正在韓世忠說話之間,有一騎飛至,在轅門口下馬,高舉手里的令牌。
“傳旨欽差,讓韓太尉接旨!”
韓世忠在一大堆武將的簇擁之下,出了帥帳,在一片空地之前,大禮參拜。
欽差板著臉,答了一聲,隨即展開旨意。
“武成軍節度使,御營司都指揮使韓世忠,沙場宿將,勇武無雙,胸懷韜略,戍守京師,居功厥偉。此番救援太原,肩負天子重托,江山社稷,系于一身。特加樞密使銜,總督軍務,節制文武,西北大小事務,悉由韓卿主持……”
韓世忠謝恩之后,雙手接過旨意,老臉之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不經意掃了一眼范致虛,發現這位范相公的臉很綠。
他以半步宰執自居,可誰知道韓世忠竟然升任樞密使,成了名副其實的宰執,這是何等打臉啊!
武人任樞密使,這可是自從狄青之后的第一個!
而且還是執掌實權,節制文武,他韓世忠一步登天了!
這一道旨意,徹底打消了范致虛分庭抗禮的念頭,甚至惶恐地低下了頭。
而武將這邊,卻是歡天喜地。
“太尉,官家可真是另眼相看啊!”
韓世忠哼了一聲,“圣明燭照,有什么不知道的!還有,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別叫太尉。”
“不叫太尉!”解元大驚,“五哥,你可是立志要當太尉的。”
韓世忠撇撇嘴,突然學著范致虛的語氣,朗聲道:“叫老夫韓相公!這個順耳!”
韓相公!
所有武將都是一愣,隨后撫掌大笑,開心飛起。“韓相公,末將拜見韓相公!”
在一片歡騰之中,范致虛落荒而逃,十足狼狽……
韓世忠邁著方步,回了帥帳,劉锜在后面跟進來,卻發現韓世忠抓起鎧甲,匆忙往身上扣。
“太……韓相公,你這是?”
韓世忠翻著怪眼,笑罵道:“你就別起哄了,我單人獨馬去見折可求。你替我把營盤看好了,別讓那個子曰添亂。放心吧,有我在,折家軍不會亂。說不定這還是解圍太原的好機會。”
韓世忠快速說著,并且在劉锜的幫助下,穿好了鎧甲,這位“韓相公”騎著快馬,往西奔去,颯颯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