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嵬軍,既親隨軍,類似將領的自家部曲,或者類似明代的家丁。不光岳飛有,其他將領也都或多或少,有背嵬親軍,只不過岳家軍的背嵬軍名聲最大,戰功最盛罷了。
得知岳飛已經開始練兵,讓趙桓格外欣喜,而高興之余,趙桓冒出了一個念頭,“鵬舉,你的八百背嵬軍,可有空額?”
岳飛愣了,空額?什么東西?他好半天才道:“臣只恨兵少,又怎么會自欺欺人?”
趙桓張了張嘴,忍不住搖頭失笑,說實話,哪怕韓世忠那種人,都會吃空餉,往口袋里裝錢,像岳飛這樣,實在是太難得了,簡直就不想這個時代的人。
或許正如他所講,出身貧苦,又有一顆熾熱的報國之心,加上目睹金人南下,生靈涂炭的慘狀,甚至和原配夫人忍痛分離……諸般苦難,磨礪出了一塊美玉良才。
出了直搗黃龍,別的事情,岳鵬舉想得真不多了。
趙桓滿懷感嘆,岳飛察覺他神色怪異,又思忖片刻,才道:“官家,臣是知道,不少西軍將領,都是吃空餉的,而且數額驚人,只是請官家相信,臣絕沒有吃一個空餉,也沒有貪墨朝廷的一文錢軍餉!”
岳飛說得斬釘截鐵,趙桓連連點頭,“這話我是信的,可你想過沒有,我大宋軍中諸將,吃空餉者數量驚人,你和他們格格不入,就不怕這幫人聯合起來排擠你?須知道,做官要講究和光同塵啊!”
一個皇帝,教導自己的大將吃空餉,這一幕也是讓人瞠目。而更瞠目的是岳飛的回答。
他挺直胸膛,直視趙桓,朗聲道:“官家,若是尋常之時,太平年月,臣還無話可說。可如今國家危亡,社稷板蕩,一分一毫的力氣,都要用在抗金之上。這也是官家長久以來的諄諄教誨,臣旦夕不敢忘懷,又如何會因為憂讒畏譏,便同流合污!”
岳飛依舊義正詞嚴,而且絲毫不會引起懷疑,他的確是這么想的,也會這么干下去……趙桓沉吟,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雖然歷史上岳飛也是整個大宋,最年輕的建節武將,可終究還要幾年戰場歷練。
而且彼時岳飛的處境遠不如現在,至少沒有一個對他一百二十分信任的官家做后盾。
怎么說呢,現在的岳飛,應該比歷史上更沖,更直,棱角也更分明……而往往這樣的臣子,也會遭到天子的忌憚,同僚的排擠。
其實哪個少年沒有屠龍之夢呢!只不過有太多人早早就放棄了不切實際的夢想,而另外一些人,雖然走到了終點,可一路上已經身心俱疲,遍體鱗傷,換了個人。
當他們手起刀落,斬殺惡龍的剎那,自己也接收了惡龍的力量,重新變成那個讓人恐懼戰栗的惡龍……
“鵬舉,朕勸你一句……你千萬不要改自己的脾氣,不管誰勸你,都不要聽。只要朕還是大宋的天子,朕就需要你岳鵬舉當左膀右臂,當一面鏡子,朕寧可食無肉,不可無岳鵬舉,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岳飛又不是真傻,稍微思量,便欣然點頭,復又道:“官家,臣答應你,只是臣卻要違背宗相公了。”
“宗澤?你跟他來往很密切?”趙桓好奇問道。
岳飛點頭,“其實臣的八百背嵬軍,有一半都是宗相公送來的抗金義士。”
趙桓更加驚訝,貌似宗澤北上的時間不長,竟然干出了這么大的成績?
“鵬舉,你說說,宗相公怎么樣?”
岳飛答應,便介紹起來……宗澤坐著牛車,帶著十幾名護衛北上,一沒有錢,二沒有糧,可以說是赤手空拳,一窮二白。
但也不知道怎么弄的,這位宗相公很快就收編了兩處義軍,沒進入大名府,就已經擁兵三千。
隨后他接收了大名府的兵馬,又派人前往磁州等地,招撫義軍,授予官職。
短短時間里,宗澤就收編了多達三十幾支義軍,號稱三十六天罡。
這些義軍多的有一兩萬人,少的也有三兩千。
粗略算下來,也有二十多萬,如果再加上大名府等地的官軍,宗澤的兵力直逼三十萬。
聽到這個數字,趙桓都想吐血。
他辛辛苦苦,折騰了這么長時間,又是抄家,又是借錢,巧取豪奪,連十萬御營都難以周全。
宗澤竟然毫不費力,就弄了三十萬人。
莫非說自己的主角光環讓宗澤搶走了不成?
這時候跟在趙桓身后的李若水終于有了發言的機會,他沉聲道:“宗相公是老成持重的之人,按理說不該謊報數字,只是無論如何,我也不信,河北居然有三十萬人馬!”
沒等岳飛開口,反而是趙桓笑道:“李學士,你就不要吹毛求疵了,宗相公那里,朝廷沒給多少錢糧,一切都靠他自己,便是宗相公說一百萬,兩百萬王師,也是無礙的。”
李若水一聽,連官家都認了,他還費什么話啊,反正宗相公愛說多少,就是多少唄!
岳飛倒是眼睛瞪得老大,趙官家的心胸果然夠大。
“回官家的話,河北各地的抗金義軍,多數主張守土保家,雖然名義上服從朝廷號令,但是卻不能調動……由于在本地,很多人都是粗略估算了一下本地青壯,就上報給宗相公了。一萬兵馬,或許連一千人都沒有。”
這下子大家伙瞬間了然。
這不是吹氣嗎?
什么三十萬人,只怕真實數字連三萬都沒有,至于戰力,還要繼續打折。
李若水不由得道:“如此自欺欺人,有用嗎?”
一瞬間,岳飛的目光就落到了李若水身上,弄得這位翰林學士訕訕閉嘴。
岳飛正色道:“李學士,河北的情況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宗相公收攏這些殘兵義士,集結了抗金力量,不說別的,光是這幾天,從河北來投的壯士就超過千人。這還只是其一。”
“宗相公給義軍官職,不管他們真抗金也好,假抗金也罷!金人想要控制這些地方,就要解決散布整個河北的義軍力量,如果用兵,就要一個接一個清理,勢必耗損兵力,耽誤時日。如果招撫,金人就要開出比大宋更高的價碼,也是耗損金人力量,李學士,你還覺得宗相公是在自欺欺人嗎?”
李若水愕然,還有這種操作?
他目瞪口呆。
而此刻一直沒開口的萬俟卨突然躬身道:“李學士,下官以為宗相公的作為,就是讓各地結寨自保,把偌大的河北之地,變得滿天星一般。金人鐵蹄固然厲害,卻也一時拿這些人無可奈何。只要不讓河北落入金人之手,不讓金人利用河北的兵力錢糧南下,便是大功一件了。”
李若水繃著臉,“話雖如此,奈何失去了朝廷約束,遍地豪強,百姓怕是要過苦日子了。”
萬俟卨翻了翻眼皮,閉口無言,心里卻不以為然。
百姓?
不存在的!
甚至他有點欽佩宗澤了,有點東西,文官當中,能如此不擇手段的,實屬少見。萬俟卨以己度人,自然得不出什么好結論。
而事實上,宗澤的行為,也可以這么解讀,但是卻不要忘了,老相公要庇護黃河以南,要保全大宋的精華,要為了反攻爭取時間……他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可手上的資源又那么少……你讓他怎么辦?
讓一個人,違背自己堅持一輩子的道德,毫無疑問,最痛苦的人是宗澤。
趙桓沒有參與爭論,可心里卻著實不好受。
其實王稟講要放棄河東,也是這個思路。
大宋朝太虛弱了,必須大踏步后退,收縮兵力,保住最重要的核心……雖然趙桓也知道每一寸土地都是無價的,可現實逼著你必須放棄,那又該怎么辦?
這種題目,在教材里面,是不存在答案的。
“授田勢在必行!”
趙桓突然說了一句,弄得幾個人都怔住了,齊刷刷看向天子。
趙桓又道:“河北之地暫時不能恢復,河北之民亦是大宋百姓,要準許他們南遷,朝廷要想辦法,給這些百姓提供土地,讓他們能夠安居樂業。”
“我們多爭取一個百姓,多安置一個義民,自己便強大一分,同時又減少了一個潛在的金人勞力,此消彼長,要把安頓河北百姓,放在和抗金同樣的高度!抗金和民生,這兩樣東西,朝廷不能偏廢,必須一起抓起來,朕知道很難,很難,可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贏得這一場抗金大戰!”
趙桓很亢奮,甚至有點手舞足蹈的意思。
在場的眾人似乎還理解不了趙桓為什么興奮,但是卻不妨礙趙桓布置任務。
“萬俟卨,朕說的話你都記下了嗎?”
“記下了。”
趙桓點頭,“那好,你把文字稿整理出來,要寫的詳細一點,說理清晰……附在三英戰呂布的后面,盡快發布出去。”
萬俟卨點頭答應,卻也心中感嘆,他這是碰到了一個何等奇葩的官家啊!
趙桓決定用邸報治國,為了增加粉絲數量,使得邸報順利破圈,便選擇在邸報后面,連載三國演義。
只是才更了幾回,效果倒是拔群,可就有點喧賓奪主,多數人已經把印著三國演義的那一面,當成了正面。
至于羅列朝廷國策的那一面,反而成了贈品。
只有在刷完幾遍三國之后,窮極無聊,才會翻過來看兩眼,打發時光,而且往往還會被噴,干干巴巴的,有什么看頭兒!
趙桓也是無可奈何,但看到了邸報的銷量,趙桓心情還是很興奮的。
尤其是指數增長的銷售量,讓趙桓干癟的口袋,多少有了點錢。嘴饞的時候,可以加個東坡肉之類的,瞧瞧,小日子不是越來越好了!
交代了萬俟卨,趙桓又對李若水道:“朕回京之后,打算召集所有太學生,一起議政。那個陳東,張浚,他們不是喜歡上書嗎?朕就親自見他們,在哪里都行,跟他們談談,要不要用土地安頓百姓,要不要給將士授田!也讓朕瞧瞧,我大宋士大夫,到底能不能跟朕共患難!”
趙桓輕笑,“我朝一直講和士大夫共天下,朕以為這話反過來也成立,士大夫也該和朕共天下。總不能一直讓朕恩賞,厚待……國朝養士百六十年,盡忠報國,就在今朝!”
這位趙官家的角度,的確是清奇刁鉆,李若水已經是咧嘴苦笑了。
毫無疑問,李若水是支持官家的,但是可以想見,這件事情必定引起軒然大波。就算是太學生擺平了,后面還有那么多高官大族,千絲萬縷,想要做出改變,談何容易!
不過既然官家決定了,他也只有全力以赴。
可就在這時候,有一個人回來了,此人名叫呂頤浩,是原來的燕山府路轉運使。
當初郭藥師背叛大宋,投靠金國,順便就把呂頤浩抓了過去,充當俘虜,獻給金國。
作為大宋的高官,金人一直沒有把呂頤浩怎么樣,相反,還好吃好喝,甚至安排了美女陪伴。
直到不久前,宗望兵敗,太原解圍,呂頤浩被金人提了出來。
令人訝異的是金人非但沒有殺他,還給了一些禮物,護送呂頤浩南歸。
“李相公,諸位相公,金人的意思只有一個,就是想和大宋議和,雙方只要坐下來談就可以。哪怕大宋要歸還燕山府,也都能商量。”
呂頤浩說到這里,看了看思忖中的眾人,突然提高了聲音,“仆以為金人不過是耍詐,想要借著議和瓦解軍心,動搖斗志。無論如何,朝廷不能跟金人和談,寧可戰死,絕不茍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