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大金的姜維?盧彥倫心里是有數的,他作為心腹,又是燕云的漢人大族,在當下的大金國,有著特殊的地位,尤其是素來賢明的二太子,對他們這些人更是另眼相看,不當成外人。
大金國是完顏家的,姓完顏的又多是親戚。
可越是如此,就越沒法坦誠相見。
這就好比親人之間沒什么話,反而和陌生的網友,能夠開誠布公,暢談無忌一般。
盧彥倫也清楚宗望的想法。
甚至說宗望執意南下,只是想把東路軍托付給一個人而已!
奈何這種勝過托孤的安排,并不能讓盧彥倫完全放心。
“太子郎君,四太子終究太過年輕,不如大太子和三太子穩妥,還是要三思而行啊!”盧彥倫頓了頓,又道:“四太子或許有姜維之忠,但唯恐這個局勢,不是一個區區姜維能夠收拾的……說到底,還是要太子郎君多多保重,你才是大金的支柱啊!”
“哈哈哈哈!”宗望咧嘴大笑,萬分無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收起了笑容,輕輕長嘆,“先生明知俺撐不了多久了,便是沒有趙桓算計,我也斷然熬不到明年。你瞧不上兀術,覺得他年輕,根基淺薄,武藝軍略,眼光見識,都未必比得上兄長。可也正是如此,我才不得不把東路軍交給他!”
宗望怒目圓睜,悲憤惱怒,竟如負傷之野獸。
盧彥倫看在眼里,心中凜然,同時也升起了濃濃的同情。
其實當趙桓發出會獵邀請的時候,宗望把老大和老三叫了過去,他輾轉提出擔憂,說趙宋皇帝是要行疲金之策。
老三訛里朵很干脆,現在這個時候,必須保存實力,休養生息,最好能推著粘罕或者撻懶出戰,消耗西路軍和國主的力量,盡快恢復東路軍的元氣……
老大斡本比老三委婉一些,他跟宗望講,諸般亂局,根本都是國主的無能,叔父斜也不配擔當儲君,應該把皇位還給太祖一系,重新凝聚人心,整頓士氣,恢復雄風,到時候自然無往不利。
宗望又不傻,這倆貨憋著什么屁,一目了然。
訛里朵還在惱怒敗給耶律大石的事情,想要削弱粘罕的勢力出氣。
斡本更干脆一些,他要謀奪儲位,成為大金的國主。
不管把東路軍交給誰,都免不了一場血雨腥風……“老大貪鄙短視,老三暴虐無知,唯有把兵權交給兀術,才不至于一場內亂,毀了父皇一手創立的大金國!”
宗望說到這里,竟然又哀嘆起來,“去年的時候,俺還雄心勃勃,籌謀著滅了大宋,一統中原,也當個天上人一般的皇帝。甚至不惜借兵給粘罕,讓他圖謀關中,不到半年,接連失敗,便是我自己的身體也越發不行了,竟然要擔心大金的生存,父皇英靈在天,他該何等惱怒失望!”
宗望說到這里,竟然眼中含淚,蕭條落寞。
盧彥倫輕嘆口氣,“太子郎君,臣不過是燕云漢人,承蒙不棄,才能追隨殿下身邊,有些話本不是臣該說的,可到了如今,臣也豁出去了。太子郎君不喜歡大太子和三太子,可四太子真的能守住東路軍嗎?若是他做不到,豈不是把太祖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基業,斷送他人嗎?試問太祖子孫后代,又何以自處?”
宗望一陣失神,臉上露出了一絲糾結。
金國和大宋不一樣,皇權授予,便能順利掌權,金人除了需要資歷之外,還要有拿得出手的功績,能用實力說服別人。
大太子和三太子戰功都不如宗望,但好歹年紀在那里,他們倆掌權,還能跟粘罕等人掰手腕,保住東路軍的元氣。
可宗望知道,這倆人都垂涎皇位,給他們兵權,大金必定會大亂。
唯有資歷淺薄的四太子兀術,才不會因為垂涎皇位,而發生內斗。
或許連完顏兀術都想不到,有一天弱也是一種優勢!
可也正是因為太弱,把權力交給兀術,他能守住這一攤嗎?
不給兀術,會內亂亡國。
給了兀術,東路軍有可能不保!
這道選擇題著實太難了!
“唉,只恨老天不能多給我些時日啊!”
宗望緊握著拳頭,良久才緩緩放開。
“盧先生,準備一駕馬車,陪俺出去走走吧。”
堂堂大金二太子,竟然不能騎馬,需要坐車,光是這一句話,就讓盧彥倫淚目了。他們盧家是把命運寄托在宗望身上的,卻不曾想,這位太子郎君什么都好,就是命太短了,真是讓人唏噓啊!
他給完顏宗望準備了馬車,出營寨的時候,宗望覺得寒風透骨,竟然讓盧彥倫給他加一件大氅。
裹緊了小被子的宗望突然笑了,“盧先生,你說我現在是不是更像諸葛武侯了?”
盧彥倫哪里笑得出來,“太子郎君還年輕,好好保養身體,或可以葉落重生,花謝再開。”說著,盧彥倫沾了沾眼角的淚。
宗望也沒有繼續開玩笑,他輕嘆一聲,“你給我讀一讀出師表吧!”
盧彥倫點頭,很快讀書聲響起,宗望坐著馬車,沐浴月色,在軍營外面行進,思索著應對之策。
不知不覺間,宗望的馬車已經臨近了黃河。
而就在這時候,突然從黃河之上,升起許多孔明燈,點點繁星,飄飛空中。
不多時有孔明燈掉了下來。
“太子郎君,要不要拿來瞧瞧?”
宗望想起了東京的事情,便忍不住笑道:“趙宋官家也就會這些小手段,取來瞧瞧吧!”
不多時,一個孔明燈殘骸送來,下面果然懸著一張紙條。
“宗望染病很沉重,寧死不肯放兵權。人參魚翅血燕窩,虛不受補死得快!”
盧彥倫讀完,臉都黑了。
“無恥!無恥之尤!”
不能不氣啊,趙桓什么都知道,卻還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要逼死宗望,你簡直妄為大宋皇帝!
盧彥倫也生怕這些孔明燈會飄入軍營,動搖人心。
他干脆下令,讓隨從護衛將天上的孔明燈射落。
很快這些金人神箭手出動,對準了天上的孔明燈,不時又孔明燈被射落,總算出了口惡氣!
突然,從黃河之上,竟然射出許多弩箭,正在射擊孔明燈的金軍竟然成了活靶子。
下一秒,河面上火把閃亮,一片戰船,在船只最中間,竟然出現了一面碩大的龍纛。
“對面的金人聽著,朕乃大宋天子。朕身強體壯,精神極好,頗有和太子郎君交手過招之意。可朕又擔心太子郎君病勢沉重,無法出來,就請你們帶個話,如果完顏宗望無膽出戰,就請他回燕京養病,換別人統軍,偌大的大金國,總不至于就他一個能人。”
趙桓朗聲說完,又讓手下人重復了兩遍,隨后就打算返回……他大半夜出來折騰,不是真的打算跟金國開戰,無非還是貫徹襲擾消耗的精神。
不光逼著宗望多吃多喝,還要讓他夜不能寐,提心吊膽。
而且趙桓不斷現身,哪怕沒干什么大事,也會在兩軍傳開……宗望不能針鋒相對,就會動搖軍心。
說白了,還真是司馬懿對付諸葛亮的套路……當然了,趙桓要比司馬懿那個老烏龜積極不少。
只是有一件事出于趙桓的預料,他第一次來試探,還真就和正主撞上了!
一箭地之外,渾厚的男聲響起。
“趙官家,你大半夜不睡覺,坐著小船,放幾個孔明燈,射點暗箭,就這么走了……你也太沒有中原天子的氣度了吧?要不干脆棄舟登陸,跟俺完顏斡離不打上一場,你意下如何?”
還真是宗望!
趙桓讓船只停下來,向河岸上望了望,似乎能看到朦朧的身影,如果船上備有八牛弩,或許有望射到,可惜并沒有攜帶,而且八牛弩的準頭也不行。
既然沒法攻擊對方,那就只有誅心了!
趙桓稍微沉吟一下,便笑道:“宗望,咱們倆也算老對手了,你剛剛說朕玩小手段,失了中原天子的氣度,那朕不妨和你聊點高大上的東西……宗望,你可佩服朕?”
宗望忍不住笑出聲了,“趙官家,你的臉皮倒是讓俺十分欽佩。”
“宗望,你還記得吳孝民不?當初他奉了你的命令,來開封出使。朕跟他講了持久戰……這一年多下來,是不是按照朕的設想發展的?你們先是席卷兩河之地,占據武力優勢。朕組織了幾次反擊,并且在延安青化鎮,重創粘罕,隨即更有岳飛兵進燕山府。至此為止,咱們雙方形成對峙,達成了戰略相持。”
“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進入戰略反攻,也不是太遙遠的事情了……或許比你們大金國崛起更快的事情,就是大金的衰敗了!其興也勃,其亡也忽!阿骨打泉下有知,只怕要被你們這些不肖子孫活活氣死啊!”
宗望棄車上馬,此刻的手心浸出一層虛汗,他勉力支撐,冷哼道:“我輩或許算不上孝順子孫,可論起不孝,誰又能比得過趙官家?每每御前會議,必定要咒罵生父,你難道不知道,沒有你爹,你什么都不是嗎?”
趙桓哈哈大笑,“罵得好!宗望,你真說對了,朕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我怕得要死,只不過我怕的是大宋百姓,不是太上皇,也不是你大金鐵騎!正因為朕心懷敬畏,所以才有勵精圖治,一年之間,大宋國朝煥然一新,反而是你們大金,積弊重重……宗望,你想不想聽聽我是怎么預言大金下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