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的稱贊可不是開玩笑……如今的趙桓,絕對可以口含天憲,乾綱獨斷……且不說一個尚書級別的官吏,就算是提拔個宰相,也是一句話的事情。
只不過隨著權柄威勢提升,趙桓倒是越發謹慎,絕大多數的事情,都要經過政事堂,規矩可以改變調整,唯獨不能無視荒廢。
不過張浚的提拔問題倒是不大……他在靖康元年就是堅決抗金的主戰派,得到了李綱的賞識,后來又在趙桓身邊一段時間。資歷和人緣都混到位了,提拔上去,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只是在順理成章的背后,卻是新舊交替的不可逆轉的現實……眼下趙桓用的主要人物還是老臣……這幫人或是老成持重,或是風骨氣節,或是順從皇帝,足夠忠誠。
反正就是臨時網羅起來,構成了天子的核心班底兒。
坦白講,這些在在抗金這件大事上,做得還是相當不錯的……至少幫助趙桓穩住了大局,集中了財力物力……這里面的失誤肯定是不免的,但總體而言,絕對是功大于過,而且是遠遠大于……
像是張叔夜、劉韐、張愨這些人,都可以視作救時名臣,宰執表率。
但是大家伙也都明白……伴隨著抗金退居次要地位,天子刷新朝政,重開乾坤……老臣畢竟是跟不上了,哪怕是呂頤浩都堅持不了許久。
換上新人,勢在必行。
一個個六七十歲的宰執老臣,彼此心照不宣……早年讀書,中年入仕,晚年抗金……這一生走來,求的是什么呢?
或許就是史書上的那幾行字罷了……可千秋青史,又會怎么寫?
幾乎不用遲疑,最重要的無非是抗金功績,還要當下的新君雅政……該如何配合天子,卻是需要仔細思量……
一場歡樂的御宴,竟然因為張浚的人事任用,帶來了些許凝重深沉……趙桓也覺察到了,微微感嘆,便轉移了話題。
“德遠,光有方略還不夠,具體上你打算怎么辦?”
張浚略微遲疑,他不敢說有什么成熟的方略,但是想法總還是有的。
“官家,臣以為當立刻勘察長城故址,準備修建堡壘城池,隔絕塞外,保護中源之地……”
張浚的話剛說完,在武臣這邊突然有人呵呵道:“我還當有多大膽氣呢!不還是關門閉戶那一套!有修長城的錢,還不如多準備點騎兵!”
張浚急忙看去,發現說話的人正是曲端,貌似也不出意外,這位當了王爺之后,的確是越來越放肆了。
“曲大王,你是領兵大將,當世名帥……下官問你,你領兵扎營的時候,可要修建營盤寨壘?”
曲端翻了翻白眼,這不是廢話嗎?
張浚微微笑道:“曲大王,這就是了,哪怕以秦始皇之兵威,依舊修長城……邊疆萬里,處處狼煙,就算想要對塞外用兵,把自家保護好,總沒有錯吧!再說了,長城包括沿途的軍營,烽火臺,還是士兵馳騁通信的道路……這可不是一道簡單的圍墻,而是攻守兼備,進退自如根本!”
“長城修好之后,百十幾人的小股賊匪,自然無所遁形……出現大股敵兵,烽火報信,狼煙預警,再從周圍調遣兵馬前去。如果不修長城,光是在邊疆屯駐兵馬,試問曲大王,究竟要多少人馬?只怕百萬大軍,也是不夠的!”
曲端再度翻了翻眼皮,他幾乎忘了,這個張浚跟在趙桓身邊很長時間,伶牙俐齒,粗通軍略,可不是尋常文官那馬簡單。
“說來說去,你講什么修長城,以城代兵,說到底,還是要裁軍……對不對?”
曲端亮出了殺手锏!
此話一出,幾乎全場皆驚!
瞬間所有人都盯著張浚……該來的總會來,前面提到了,眼下的御營司,兵馬總計三十多萬……而且這些兵馬幾乎都是齊裝滿員的。
這就很離譜了,別看仁宗朝號稱八十萬禁軍,可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從里面絕對挑不出三十萬能戰之兵。
也就是說,現在的兵力,至少頂得上百萬禁軍。
在失去燕云的時候,八十萬禁軍多嫌多,現在燕云恢復,國防壓力驟降,裁軍幾乎是必然的。
只是剛剛打完仗,就嚷嚷著裁軍,著實是卸磨殺驢,委實有點不夠厚道!
“張浚!御營將士,浴血奮戰,為了朝廷,不顧生死,百死不悔……如今燕山剛剛恢復,金人余孽尚且沒有肅清,烽火狼煙還沒有消退……你就嚷嚷裁軍……你是奸賊!其心可誅!”
張浚昂首以對,“曲大王,當下的軍需花費,占了朝廷歲入七成以上……國家苦不堪言,百姓民不聊生,適當削減開支,把錢轉移到正事上面,遷都,河工,民生……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不對!”
曲端冷哼道:“少在這里胡說八道,別以為俺不知道……自從大宋立國,一直以來,軍中開支就沒少過七成!一百多年都這么過來了……到了今天,你告訴我軍中開支太大了,必須裁軍,以前怎么維持的?”
張浚氣得笑了,“以前軍力疲憊,處處受制于人,能和現在一樣嗎?”
“好話!”曲端呵呵冷笑,“我算是聽明白了……以前兵馬不爭氣,就能拿到七成歲入。現在御營能打了,立了大功……反而要削減人員,要少花錢……照這么說,我們這些人干脆躺平算了!吃喝玩樂,文恬武嬉,再來一場豐亨豫大如何?”
曲端火力全開,不出意外,一下子就掃到了坐在旁邊的趙佶。
這位太上皇老臉瞬間就黑了。
豐亨豫大不好嗎?
俺也是很努力的……很努力去御香樓的!
“曲端!”
趙桓終于出言呵斥,“誰給你的狗膽,胡言亂語!再敢不說人話,就出去領二十軍棍!”
官家開口了,曲端還真有點害怕,連忙點頭,“臣,臣知罪了……臣只是覺得委屈……官家,軍中將士出生入死,提著腦袋,趕走了金人。這還沒怎么樣,就招人嫌棄,覺得臣等花錢多了,要往下裁軍……卸磨殺驢,人心都涼了。官家,給臣等做主啊!”
他帶頭哭泣,片刻之后,張榮居然站起來。
“啟奏官家,不管裁誰的,水師只能增加,不能裁員,畢竟……水師是賺錢的!”張榮此言一出,傲視全場!
就連吳玠都氣得冷哼!
張榮沒說謊,可水師怎么撈錢,大家伙都門清……你們把梁山泊的那一套弄到了大海之上,還覺得挺美是吧?
“官家。”吳玠起身施禮道:“金兵余孽猶在,耶律大石野心勃勃,那么多故土沒有恢復……現在就說裁減兵將,著實不合適!”
令人訝異的是,岳飛竟然也站起來。
“好教官居得知,張浚既然能當兵部尚書,他所言裁軍,是不是接下來朝廷戎政的核心?若是一定要裁撤兵將,減少開支,臣,臣愿意解甲歸田!”
岳飛的話又嚇到了不少人,這位可是不輕易表態的。而且做為最年輕,操守最好的名將,裁撤誰也輪不到岳飛頭上。他卻如此激烈,不惜以解甲歸田要挾,看得出來,岳飛是真的生氣了。
四位王爺,一起發難……壓力瞬間落到了張浚頭上。
在文臣這邊,首相呂頤浩沉默不語,張叔夜卻是有些不服氣,裁軍的事情,固然可以爭辯,但是這幾個人也太強勢了吧?
果然世道顛倒,到了武人欺負文官的時候了嗎?
就在這時候,趙桓緩緩起身,徑直走到了岳飛面前,微微一嘆。
“鵬舉,聽到裁軍,是不是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情?覺得傷心了,不舒服了,以為又要重蹈覆轍了,對嗎?”
岳飛慌忙躬身:“臣,臣不敢!”
趙桓沒多說,而是轉向了宰執那邊。
“你們怕是也不高興了吧?只是你們想沒想過?過去一百多年……武將就是這么被一點點壓制下去的,大宋的武德也就所剩無幾了。”
張叔夜忍不住低下了蒼老的頭顱。
趙桓環視文武,輕嘆一聲,“朕說了要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要從大宋的利益出發,討論未來的戎政……修長城,裁減兵馬……都是建議之一,沒有問題。”
趙桓一出口,幾位武將都瞪大眼睛……怎么,官家站在了文臣這邊?
“可裁軍也有不同的方式……是裁撤老弱,還是一道令,就讓人解甲歸田?朕以為都是不可取的。該想的是在裁減兵馬的同時,提升戰力……而且,還要給將士們妥善的安置……要讓將士們過得更好,至少讓大家伙清楚,朝廷沒有卸磨殺驢……也斷然不會卸磨殺驢……朕在這里提一個設想……長城可以修,畢竟誰家還能沒有一道圍墻……可圍墻內外的土地怎么辦?能不能劃給將士們使用?”
“在內地,最高田畝是三百……在長城內外,能不能放松到五百,一千……至于草場,能不能分三千,五千,乃至一萬,十萬!”趙桓笑道:“給有功退伍將士授田……準許他們雇傭人員耕種,或者舉家遷過來,屯田實邊……過去朝廷對官吏有優待,每個人都有職田。”
“給有功將士職田,還給他們免稅……你們覺得這么辦,還算不算卸磨殺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