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端這人的毛病和優點同樣鮮明,才情不弱于其他人,私心也最重,做事唐突,卻也心細如發。
面對官家的囑托,曲端卻是沒有立刻大包大攬,而是躬身誠懇道:“官家,高麗差不多和大宋一路相當,這么大的地盤,民情也相當復雜。臣不過一介武夫,只能開道而已,要想治理高麗,卻非臣之所能,官家還是派遣一些德高望重的文臣吧!”
趙桓眉頭挑動,良久之后,突然道:“你不怕他們掣肘?”
“不怕!”
曲端正色道:“官家,朝中諸公之所以猶豫遲疑,實在是他們犬牙交錯,彼此勾連,不忍下手,卻不是他們才力不及,看不出問題所在。如今的高麗和他們風馬牛不相及,高麗壓榨之狠,世家之猖獗,又遠勝大宋萬倍。臣以為他們只要去了,必定會大刀闊斧,絕不姑息養奸,手段霹靂,便是官家都會瞠目結舌……當下的高麗,不光要殺戮,還要大興教化,訓導百姓,高麗不同于大宋,百姓遠沒有到大宋的程度,正是朝中諸公大顯身手的時候啊!”
趙桓又是一陣思索,終于點頭,“行了,就沖著你這番奏對,酈瓊兵敗的事情朕就不追究了。不過兀術死灰復燃,以后還有戰事,你要擬一個對付金人的方略出來……現在的御營需要調整了。”
曲端突然瞪大眼睛,惶恐之后,復又躬身懇切道:“官家,只是調整嗎?”
“哈哈哈!”趙桓笑道:“你啊,心思還真是機靈……確乎只是以增強軍力,抗擊金人為主,懂了嗎?”
“懂了,懂了!”
曲端連連答應,轉身退出了宮中,微微擦了擦汗,竟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果然要處理御營了。
趙桓打出了重整乾坤的口號,在別的地方那么下力氣,沒有道理放過最重要的御營,還好只是為了增強軍力,還好是在壓制了文官之后。否則的話,所謂整軍,就會像當初張浚提出那樣,變成了裁軍……而裁軍的結果,通常都是裁掉能打仗的,留下一堆空領軍餉的。
官家的用心,還真是深,先后順序也是深思熟路,既然官家都想通了,對他來說,也就只剩下好好干活了。
要不怎么說曲端這人趙桓離不開呢……因為只要壓力足夠,就像當初進軍關中一樣,曲端總能整出讓人眼前一亮的好活兒。
根據酈瓊戰敗的教訓,曲端上了一道反省的萬言書。
御營脫胎于禁軍,雖然選拔猛士,嚴格訓練,考評升遷,都不是禁軍能比,但有一點,那就是編制上和禁軍大同小異。
而且騎兵配比也差不了太多。
其實這也不是宋朝的問題,往上追溯,后周的禁軍便是如此了,甚至從安史之亂以后,就是如此趨勢。
這個趨勢是什么呢?
先看看安史之亂以前,盛唐的兵馬以對外戰爭為主,遼東,西域,西南……幾乎都是外線作戰,要到遠離國土核心區域的地方折騰。
說白了,就是去別人家打。
長途遠征,最考驗的是后勤能力。
所以需要的是盡可能的精兵……人越少越少,戰力越強越好,就像后世非常看重的怛羅斯之戰,唐軍也就派了兩萬多人。
不是不想派更多,實在是后勤不允許。
少而精的兵馬配置,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唐軍能裝備昂貴的陌刀……因為必須要讓每一個人,都發揮出以一當十的威力,外線作戰,人命最貴!
而自從安史之亂以后呢?
藩鎮割據,戰斗越來越變成自己人的廝殺。
這時候由于距離的問題,后勤壓力降低了,征召兵馬也多了。隨便一個節度使,弄幾萬人馬,拉出去廝殺,就跟玩似的。
到了這一步,人命變成了廉價的東西。
既然如此,以陌刀為代表的昂貴武器,自然會被淘汰。便宜的長槍,樸刀這一類的武器,成了首選。
一路延續到了宋朝,本來中原一統,就該增加軍備,往外面打……很可惜的是趙家人不爭氣,就連最重要的戰馬產地都沒了,就算有再多的錢,也別想打造一支以騎兵為核心的外線作戰力量了。
沒法子,宋軍只能在增加人數這條邪路上,一條道跑到黑了。
八十萬禁軍,八十萬眼淚!
說多了都想哭,曲端這人厲害就厲害在這里,他已經感覺到了其中的差別。
因此曲端建議,自山海關向西,一共成立五個軍鎮,依次為遼東鎮、薊鎮、大同鎮、延安鎮和蘭州鎮。
每一鎮配屬兵馬兩萬上下,其中騎兵五千,步卒一萬五千人。
平時以這些兵馬戍守邊境,就已經足夠威懾敵膽,然后朝中編練十萬到十五萬的精兵。
這些精兵包括不少于五萬鐵騎,還有相當數量的精銳甲士……即便是步卒,也要求配屬戰馬,是騎馬步兵。
這一支精兵充當禁軍,主要的任務有三項,宿衛京師,救援邊關,還有主動出擊大漠。
同時,為了兼顧海外,水師兵力不能低于三萬五千,水師步卒不低于一萬五千。
當曲端這份計劃送上去之后,整個朝野都是震驚的。
不只是文官,也不知是武將。
因為曲端開宗明義,直接講了,情形變化了,大宋的國策也要改變,國策變了,軍制也要調整。
“荒唐,著實荒唐!曲端自己打了個敗仗,損失了酈瓊所部,他不思反省,回頭倒要朝廷改革,他這是把罪名怪在了我們頭上不成?”
不出意外,整個政事堂都炸了鍋。
除了趙鼎、李若水和徐徽言等人還能保持平靜之外,其余人都繃不住了。
道理很簡單,因為這么大舉調整軍制,帶來的影響難以估計,便是文官這塊,也沒有誰可以幸免于難。
更何況曲端說得明白,如此整軍,就是為了以后往外面用兵,要大舉出征……這又要耗費多少國帑民財?
邊庭流血成海水,趙皇開邊意未已。
難不成又要走到這一步嗎?
“趙相公,事到如今,咱們該有個態度了。”
面對下面懇請的請求,趙鼎微微長嘆。他心知肚明,躲不過去了。從設立武學,到闡釋氣理,再到整頓軍制……趙官家越來越亮出了底牌,
再造乾坤,所言非虛。
只是朝野上下,該如何承擔官家的雄心,趙鼎也著實沒有把握。
“老夫會上奏官家,后天就是大朝會……大家伙回去之后,都好好思忖權衡,認認真真想想,不要黨同伐異,不要意氣用事,君臣一心,上下一體,這就是我的態度!”
趙鼎再一次以首相權威,敲打了沸沸揚揚的百官。
可盡管如此,老趙也絲毫沒有把握。
返回住處之后,唉聲嘆氣。
湊巧的是,兒子趙汾也在。
這個年輕人正在讀著邸報,同時在紙上畫來畫去,嘟嘟囔囔,連老爹回來他都沒注意到。
“你干什么?莫非中邪了?”
趙汾一愣,慌忙賠笑道:“是父親啊,孩兒正在琢磨著怎么替您老掙一筆大錢呢!”
趙鼎一愣,突然怒道:“逆子!你想害死你爹不成?”
趙汾搖頭,“瞧您說的,孩兒可是堂堂正正,在琢磨著如何驗證‘氣力’,這可是官家在邸報上寫的,能驗證成功,就給十萬貫!”
年輕人眼睛都冒光了,“您老當了這兒么多年官,也沒掙到這么多俸祿吧?”
趙鼎愣了片刻,終于明白過來,知道兒子在弄什么……老趙卻是不以為然,“你也就是做夢!天下那么多能工巧匠,輪不到你來破解,更別想領賞了。”
趙汾卻是笑道:“領不領賞倒是小事,關鍵是要弄清楚官家的這套氣理新說,這可是往后的朝堂顯學,不懂不行。沒準科舉還要考這個哩!”
趙鼎聽到這里,忍不住狂翻白眼。
“你也信日后就學這個?還顯學?你把孔孟之道放在哪里?”
趙汾不慌不忙,“那您把官家放在放在哪里?”
“這……”趙鼎瞠目結舌,良久之后,他突然道:“你,你們年輕人真的這么信官家?”
趙汾一笑,“爹,八年前金人兵臨開封,舉國上下,又有幾個有膽氣和金人戰斗的……偏偏官家的論持久戰,就告訴了所有人,這一戰該怎么打。現在回想起來,是不是半點不錯?父親,官家做事,智慮深遠。早晚有一天,必定兌現的。只是父親不要成了當年的舊臣就好!”
趙鼎深吸口氣,還真沒想到,官家在年輕人的心目中,竟是如此了得!
“兔崽子,你竟敢教訓你爹,你反了天了!”
趙汾還是絲毫不怕,“孩兒只知君父罷了!”
趙鼎:“……”
大朝會之期轉眼到了,朝廷諸公悉數趕來,包括軍中諸將,竟然也來了。
還沒等群臣諫言,趙桓竟然主動出擊了。
“朕知道最近議論很多,朝廷人心浮動,大家伙都有頗多的爭論。今日朕索性就把話說明白了,大宋要走一條新路……包括你們所有人在內,都需要做出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