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不是不想反對,奈何無從反對。
趙官家已經鋪陳了這么久,也安排了這么久,幾乎到了萬事俱備的程度,一口東風吹來,自然勢不可擋,水到渠成。
其實說來說去,大家伙都知道一個道理,主要的大戰打過了,再往后,就是出擊大漠,戰術情形完全不同,軍制一定要改,御營兵馬也一定要裁,軍中必須要推陳出新,不斷改革。
可問題是軍中諸將手握大權,又有恢復燕云的大功傍身。
要是直接改,必定會出大事,以至于無法挽回。
真走到了那一步,恐怕就要學洪武皇帝,高舉屠刀,把驕兵悍將,殺一個干凈了。
其實縱觀明初的四大案,還真不是老朱弒殺,空印案是為了處理前朝余孽,清理蒙元弊政。而郭桓案和胡惟庸案,則是處理文官,解決貪腐。唯獨針對功臣的藍玉案,也是在懿文太子死后,才不得不舉起屠刀的。
不過這也不能說明就沒有問題……事實上在立國之初,淮西勛貴就不斷折騰,囂張跋扈,彼此勾結,儼然成了一股毒瘤。
當朱標死后,已經沒人能壓制武人……事實上朱標也不能,他最多就是等老兵們凋零而已。
奈何到了朱允炆這里,連熬死武臣勛貴的希望都沒有,除了拿起屠刀之外,洪武皇帝又能選擇什么呢?
事實上趙桓的處境也比朱元璋好不了多少,他手下的驕兵悍將絲毫不比淮西勛貴差。而運行了一百多年的大宋文官集團,又遠不是明初的文臣能比。
甚至趙桓畢竟是繼承了祖宗遺產,不是開局一個碗,自己打江山的那種。
威望不如洪武大帝,局勢比洪武還糟糕。
趙桓又能怎么辦呢?
先集中全力,砍文官,從頭到尾,從上到下,進行調整,逼著文官集團改變……然后借著改革淬煉出來的一口刀,轉頭砍在武人身上。
事實上文官為什么能壓制住武人……這里面有個最基本的常識,就是文官內部的管理遠比武將科學。
首先文官有科舉,選官這一塊,至少寒門還有不少的機會。
其次文官有考評,有御史監督,也有致仕制度,這就保持了文官內部的新陳代謝,推陳出新,不斷誕生新人取代舊人,使得每一代都保持著相當的戰斗力。
反觀武將,除了真正百戰余生的狠人之外,剩下的多是靠著祖宗恩蔭爬上來的。
像韓世忠這種,他固然無敵天下,可他的兒子行嗎?就算兒子行,孫子能行嗎?
所以說在武將這個相對封閉的群體里,斗不過文官是正常的。
如果打贏了,那只能回到五代十國,回到遍地藩鎮的亂世。
趙桓也是清楚這一點的,所以他弄武學,改變武人的選拔方式……看似是把武人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可以和文官抗衡。
可問題是武人也需要付出代價……而代價就是將門體系被打破,就是一些還年富力強的驕兵悍將,必須卸去軍職,解甲歸田。
趙桓并不覺得武將的到底水平會比文官更高,而這幫人的破壞力又遠勝文官萬倍,所以一切的算計,都必須更加深入,更加不著痕跡。
這一場全豬宴吃下來,使得許多人都重新審視這位趙官家,大巧若拙,不著痕跡,趙官家的段位已經高到了離譜的程度。
“我還記得,當初仁宗朝的時候,宰相文彥博就像裁軍……彼時眾正盈朝,官家也鼎力支持……結果弄來弄去,也不過裁了幾萬人,隨后文彥博更是被罷相,趕出了京城。”張浚笑呵呵道:“明仲兄,官家這一手可是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啊!”
胡寅呵呵一笑,“就別拿仁宗朝的事情來說了,當時裁軍裁的是空額,不過是逼著武人吐出一點軍餉,給上面一個交代罷了。官家這一次裁的可是結結實實的驕兵悍將,而且數量之多,駭人聽聞。只怕比起當年藝祖的杯酒釋兵權,還要驚心動魄啊!”
張浚瞪大眼睛,思忖了再三,終于點頭,長嘆一聲。
“圣君在朝,為官艱難,你我之間,可要好好幫襯才是。”
胡寅認真看了看張浚,嘴角上翹,忍不住笑了,他太了解張浚了,政事堂諸公里面,張浚最在乎的就是首相趙鼎,其余李若水和徐徽言根本不放在眼里,這倆是不能爭首相的。
至于其他人,又跟趙桓關系有些遠,機會更小。
可現在突然冒出來一個陳康伯。
其實這些年來,朝中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
首相總攬大局,自不必說。
樞密使掌軍,實權位居第二。
而戶部尚書手握財權,名列第三。
也就是說,在劉汲離開之后,陳康伯這么一位強勢的戶部尚書崛起,是足以和張浚盤盤道的。
既然情況如此,張浚自然要拉盟友,有資格問鼎禮部尚書的胡寅,自然成了他最好的選擇。
張浚的心思瞞不過胡寅,奈何胡寅卻是沒有卷入爭權奪利的心思……劉汲一干人留下來的空缺,他也不想分一杯羹。
“若是說我自己無心功名,那是欺人之談。不過官家提出了新的氣理之說,我們家老爺子又是一心做學問的,說句實話,我都想閉門著書,繼承家學算了,朝政跟我啊,山高水長,實在是太遠了。”
張浚聽這位裝清高,氣得鼻子都歪了。
“我說明仲兄,你這是以為我要結黨營私,爭權奪利嗎?”張浚氣急,“舊人盡去,裁撤驕兵悍將,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在眼前,你我都是十年寒窗,苦讀出來的,恰逢其時,難道就坐失良機,毫無作為嗎?此刻若是尸位素餐,不能青史留名,與蟲豸何異?”
張浚氣沖沖怒吼,奈何胡寅只是低著頭,給他續水……飲茶先啦,別想那么多了。
張浚不由得為之氣結,這貨是真的不思進取。
懷揣著大干一場心思的不只是張浚,不思進取的也不只是胡寅,只是誰也沒有料到,趙官家造出了這么大的聲勢,真正開始行動,卻膽子小的可憐。
趙桓在第三天,離開了京城,再度前往山海關。
和上一次相比,關城基本建好,依山臨海,一座雄偉關城,橫亙眼前,恰如衛士,宛如雄兵。
就在趙桓駕臨之前,幾個老兵手里拿著利刃,在仔細巡邏,其中一個身形瘦削,臉膛黝黑的老兵,最是小心翼翼。
他用刀尖不斷戳磚縫,每一次都要檢查戳進去的深度,絕對不能超過半寸。
老兵仔細檢查之后,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最后返回了城門口,他沒急著進去,而是伸手撫摸著城墻,心滿意足一屁股坐了下來。
“這是咱能給官家盡的最后一點心了。”
老兵臉上帶著笑容,感嘆說道。
跟在他身后的幾個士兵沉吟了一會兒,有個年輕的忍不住道:“七爺,都這么多年來,出生入死,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好容易太平了,還不許享福,讓咱們修長城,修好了,又要裁軍……你說說,這不就是卸磨殺驢嗎?”
老兵翻了翻眼皮,怒視著抱怨的士兵,冷哼道:“住口!”
士兵嚇得一怔,卻還是不服氣,低著頭道:“朝廷做得,就不怕人說!”
老兵當真氣到了,不由正色道:“你們幾個別胡說八道,也別抱怨。我年紀比你們大得多,經過的事情也多。到哪里我都這么講,官家對咱們夠意思了。這些年可有拖欠過軍餉?哪個戰死的弟兄,沒有撫恤?不說別的,山海關外面就是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所有犧牲弟兄的名單。”
“官家沒讓咱們白死,過去咱們這號人都是賊配軍,沒人瞧得起。可現在咱們就算回去,也能挺直胸膛,堂而皇之,像個人了。都這樣了,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年輕的士兵們被問住了,默默低下了頭,又是好一陣兒沉默。
半晌之后,那個年輕士兵緩緩抬頭,盯著老兵,“七爺,既然這樣,你晚上干嘛還哭啊?”
老兵愣了一下,立刻反駁道:“哭?什么哭?刀扎身上,老子都不會哭!”
年輕士兵卻是不服氣,“刀扎上了是身上疼,可讓咱離開軍中,是心里疼!七爺,你不光哭,還嘟囔著說,往后要干什么,干什么……”
另一個士兵也道:“是啊,你還說過,自己年紀大了,想成親都可不能。這輩子就算是完了。”
老兵的心事被拆穿,頓時氣得臉都黑了。
“別廢話了,愛怎么樣,就怎么樣!”
年輕的士兵卻還是不服氣,“七爺,要不大家伙聯名上書,讓你繼續留下來吧!”
“那怎么行?”
七爺急了,“你們這幫兔崽子可別犯傻……你們聯名上書,那些脅迫朝廷,是要問罪的。到時候把你們當亂兵辦了,誰也就不了你們!”
呵斥了后輩之后,七爺咬了咬牙,“我一個大活人,還有這些年攢下的軍餉,餓不死的,用不著你們擔心。”
正在這時候,趙官家已經帶著心腹文臣武將,趕到了山海關,同樣的檢查戲碼上演,城墻堅固,密不入刃!
“官家,將士修得好!不曾辜負朝廷!”樞密使張浚認真道。
趙桓微微頷首,意味深長嘆道:“是啊,將士不負朕,朕豈敢辜負將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