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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九百五十六章 山上人

  玉朗收拾心情,“你去看過夫子嗎?”

  他和陳真卿還有書信來往,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向陳真卿匯報學堂的情況。

  陳真卿也會說起他的近況。

  當年考中進士后,陳真卿自請外放邊關為知縣,自言無功無過,雖已升官,仍留在邊陲。

  陶謄搖頭道:“夫子的才德你比我清楚,成為太子幕僚,我第一個向太子推薦的就是夫子,想讓太子暗中運作,調夫子進京為官。那時我才知道,夫子的老師,在致仕之前,也曾讓夫子入京,那么好的機會,都被夫子拒絕了。”

  玉朗輕嘆,“進京趕考之前,夫子上山拜訪師父,曾舉杯明志……”

  他陳真卿的志向復述給陶謄聽。

  陶謄滿臉佩服,但也有些擔憂,“夫子志存高遠,就是苦了師娘他們。”

  燕國官員升遷,家眷是可以隨行的。

  當年,師娘對他們極好,學堂里的學子對師娘和夫子一樣崇敬。

  “臨行前,我和師姐送給夫子一枚玉佩,可以調理夫子和家人的身體。既然夫子甘愿如此,我們就不要打擾了,太子身邊豈會缺少輔佐之人,”玉朗搖頭道。

  “太子自然不缺少人手,但太子麾下也存在各個派系,持有不同的政見,如今齊心協力為太子共謀登基大業,待大業已成,只怕立刻就要內斗起來。就算是現在,也有各種明爭暗斗。我剛剛加入進來,根基淺薄,動不得法力,手下無人可用,許多時候有心無力。”

  陶謄說起自己的處境,一臉愁苦,突然語氣一轉,“兄弟過得這么艱難,你不給我推薦幾個大才?”

  “你是說我那些門生?”

  玉朗訝然失笑,“小小縉縣,村野學塾,能出幾個大才?即便我了解他們以前的性情,但多年未見,他們經歷宦海沉浮,不知還能守住幾分本心。”

  說到這里,玉朗不禁又想到了自己,心中暗嘆,拈起案上的筆,“你要去見,我便幫你寫幾封信。”

  陶謄立刻上前,親自為他研墨,嘻笑道:“你的門生,我還信不過嗎?”

  很快寫完一摞厚厚的書信。

  陶謄拿在手里,掂了掂,嘴唇微動,忍不住道:“你真聽不出來,我這次來,真正想請的是誰?”

  玉朗抬起頭,坦然和陶謄對視,“伱想讓我和你一起下山?”

  “不錯!”

  陶謄重重點頭,“都城隍那里,自有我去分說,你不用擔心。還記得當年,我們坐在青羊觀外的石崖邊,你曾提及你的志向,當時我聽不懂,現在我明白了。你想讓山上人回山上去,人間不受擺布,可你連人間都不了解,何談其他呢?這一次,就當為你以后踐行志向,踏出的第一步!”

  陶謄緊緊握住玉朗的手掌,殷切道:“你我兄弟聯手,勵精圖治,還燕國一個輝煌盛世!”

  陶謄慷慨激昂,看向玉朗的目光充滿期待。

  他相信玉朗的能力,就算沒有絲毫修為,也絕非常人。

  他們二人,一個筑基,一個煉氣。

  想要改變整個天下,無異于癡心妄想。但要改變燕國一個國家,還是有機會的。

  玉朗把手抽出來,踱步到床邊,望向窗外。

  陶謄靜靜看著玉朗,期待他的抉擇。

  這扇窗面向西方,而玉朗看的是北方,那里是青羊觀和燕國都城的方向。

  玉朗目光閃爍,不可否認,他心動了。

  這些年,他每天往返于學堂和道觀,沒有因為學業而疏于修行,同樣也沒有因為修煉而荒廢治學。

  他花費重金,從各個地方,求購各種書籍,然后如饑似渴閱讀。

  不僅燕國,燕國之外,諸國的書籍也通過各種渠道,被送到縉縣。

  他有好幾個芥子袋,用來存放各類書籍,如果都取出來,只怕要裝滿青羊觀。

  學而不思則罔。

  讀書自然要總結、思考,可他一直困于七排村,幾乎沒有印證所學的機會。

  如果他一直在山上修煉,恐怕永遠都沒有用武之地。

  陶謄說得好,不經實踐,一切都是空談。

  至少,應該了解人間是什么樣的。

  否則,假如他真正做到,讓山上人回山上去,然后呢?人間就能美好了嗎?

  當年在師父面前問出那些問題的時候,玉朗沒有意識到,這個命題多么宏大,自己多么天真。

  解決這些問題的難度,只怕不次于成仙了吧?

  沉思許久,玉朗卻在陶謄失望的目光中,搖了搖頭。

  他轉身,接觸到陶謄的目光,笑了笑,“是不是覺得我是擔心影響修煉,貪生怕死?我突然感覺心性有缺,接下來應該要閉關一段時間。還有道觀和學堂的事務,是夫子和師父的心血,都不能荒廢,走之前需要妥善安排……”

  陶謄眼神越來越亮,“你答應了!”

  “我會去請求師父,恩準我下山。”

  玉朗點頭,神情堅定,“你接下來準備去哪里?”

  “我向太子請命,代他游歷燕國,體察民情,接下來還要去各個州府,完成之后便回京復命。你下山后直接去都城陶家,我會做好安排,如果覺得人世太紛亂,也可以先在京城外的都仙觀落腳。”

  陶謄早已做好了妥善的安排。

  “此行便是要身入人間,何懼紛亂?”

  玉朗含笑以對,看了看天時,不知不覺已到傍晚。

  “今晚在道觀留宿吧?”

  “不了,眾目睽睽,不能動用飛梭,只能騎馬行舟,速度太慢,行程太緊!得到你的承諾,我就放心,咱們都城再會!”

  陶謄滿臉喜色,此行的收獲遠超預期。

  “也好,來日方長!”

  玉朗也不挽留,親自將陶謄送出竹林。

  陶謄翻身上馬,對玉朗拱了拱手,一甩馬鞭,和眾隨從絕塵而去。

  玉朗轉回身,卻見小五不知何時站在身后,“師姐?”

  “你要下山?”小五問。

  玉朗心知,他和陶謄的對話肯定瞞不過師姐,毫不意外,“師姐想去都城看看嗎?”

  這些年,小五既不是夫子也不是學子,但從未缺席,學堂里有人請教,她亦不吝指點。

  可玉朗始終感覺,師姐和周圍的人、事之間的疏離之感,在最后一個女子同窗出嫁后,那種感覺更濃了。

  或許,換一個環境,會好一些。

  玉朗暗想。

  小五有些出神,喃喃道:“師父不會同意的。”

  玉朗一愣。

  這些年,他自然能看出來,師姐絕非常人,

  可他并不清楚師姐的來歷,不知道師姐為何長不大,師父為何不讓師姐離開身邊?

  玉朗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多問什么。

  散學后。

  玉朗和小五并肩向山上走去,說起自己的構想,“師姐,我準備將讓士恒兄接手學堂,他年逾不惑,屢試不第,學識不差,卻被磨滅了心氣,之前便找過我,想留在學堂。道觀那邊兒,這些年劉大夫常常留宿,醫術突飛猛進,他那幾個徒弟也都得到了真傳,足可坐鎮醫館,劉大夫年事已高,身子骨還很硬朗,應該愿意過來。師姐以后也不用為這些瑣事煩心,還是和以前一樣。”

  小五聽著,只是默默點頭,不置可否,突然向天上看了一眼。

  玉朗也察覺到了,和小五在道觀前停下。

  旋即,一股清風自天上來,吹得草葉沙沙作響,落下兩道倩影。

  其中一個是熟人,正是銀家大小姐銀巧兒。

  和銀巧兒同行的也是一名女子,身量和銀巧兒相仿,以輕紗遮面。

  輕紗乃是一件法器,凡人看不穿,玉朗也不會失禮去窺視。

  不過,隔著輕紗也能感覺得出,女子的姿色定然不弱于銀巧兒,且有一種銀巧兒身上沒有的氣質。

  女子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眼神仿佛纏綿的秋雨,有著化不開的憂愁。

  “姑姑,就是這里。”

  銀巧兒低聲對女子說了一聲,上前行禮道:“小五道長,玉朗道長,這位就是我姑姑,法號念悔。”

  “原來是念悔道友,貧道有禮了。”

  玉朗還禮,暗暗打量這個法號古怪的女子。

  之前,銀巧兒獨自來訪過,曾經提及此女,說是自幼患有隱疾,請師父診治,詢問師父何時出關。

  現在親自來了。

  念悔明顯是修仙者,而且修為很高,至少玉朗看不透。

  這等修為,背后有實力強大的家族,竟有治不好的隱疾,并不多見。

  “二位道長有禮,”念悔微微欠身,語氣輕柔,卻也和人一樣,有著一絲沉郁。

  “清風前輩出關了嗎?”銀巧兒連聲問道。

  “師父仍在閉關。”

  “這……前輩每次閉關到底要多久啊?”念悔神情如故,但銀巧兒非常替姑姑焦急。

  “師尊修煉神通,可長可短,我等做弟子的,不敢妄自揣測,”玉朗將門打開,“二位道友進來坐吧。”

  銀巧兒看了姑姑一眼,道:“姑姑的病越來越重,不敢再拖了。既然如此,道長能否通融,讓我們在道觀留宿,等待前輩出關?”

  “這……”

  玉朗有些遲疑。

  道觀里確實經常讓病人留宿,可還沒有留宿過修仙者。

  石姓青年都是待一會兒就走。

  而且,修仙者隨處都可以開辟洞府,何必非得住在道觀?

  “道長放心,我們知道規矩,會安分待在房中,絕不會有任何窺探之舉,否則不用前輩出手,爹也不會饒我們的。”

  銀巧兒語氣軟軟的,拉住玉朗的袖口,細聲央求。

  玉朗哪里經歷過這種陣仗,輕咳一聲,看了眼師姐,見師姐已經開始在打掃正殿了,不動聲色抽出袖子,道:“偏殿有幾個房間,供鄉親們過夜的,二位道友不嫌棄,就住在那里吧。”

  “多謝道長。”

  銀巧兒立刻雀躍起來,扭頭看到姑姑走進正殿,出神望著正殿里幾尊神像,眼神一轉,也拿起一個掃帚。

  裝模作樣幫了會兒忙,有意無意問道:“玉朗道長,這次怎么沒見到那位石道友?”

  “你是說石大哥?”

  玉朗不疑有他,“石大哥平時不在,偶爾才會回來一次。”

  “哦,難怪去年也沒見到他。我還以為石道友也在道觀修煉呢!前輩這種世外高人,我等不敢奢望拜師,能夠一直追隨,也是天大的機緣了!”

  銀巧兒好像有感而發,暗中恭維了一記。

  玉朗想了想,“去年?說起來,石大哥好像一年多沒來了,師姐是吧?”

  小五頭也不抬,‘嗯’了一聲。

  接下來,兩女便在道觀里住下。

  銀巧兒耐不住性子,時不時易容下山,到處游玩,念悔卻是深居簡出,平時難得一見。

  玉朗按計劃安排好事務,也閉關去了,此次閉關,不為修煉,只為明心。

  時間一晃,又過了大半年。

  進入盛夏時節,天氣燥熱。

  正在閉關中玉朗突然從入定中驚醒,接著神色一喜,匆匆走出靜室,進入正殿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師父!”

  玉朗行過禮,正要開口,被秦桑打斷。

  “你的心意,為師已知曉。你有筑基修為,該是下山的時候了。”

  頓了頓,秦桑又道,“讓你師姐也一起下山吧。”

  “啊?是,師父放心,弟子一定照顧好師姐!”

  玉朗由衷替師姐高興,甚至比自己下山還要興奮。

  小五現在正在學堂。

  秦桑望著山下,目光幽幽,做出這個決定,其實是有些風險的。

  他不會跟過去,誰也不知道,小五離開他,還能不能壓制殺性。

  不過,這一天總要面對。

  最初,小五心情不順便要殺人,后來被他勸導向善,再后來經歷世情,離開他的視線,遭到背叛,也能壓制殺心。

  變化之大,有目共睹。

  這場歷練的效果如何,是到考驗的時候了。

  這時,門外走進來一道人影,正是念悔,被玉朗的動作驚動。

  玉朗張了張嘴,剛要開口,忽然感知到一道熟悉的氣息逼近。

  “咦?好巧!石大哥也來了!”

  玉朗偷偷瞄了眼師父,不知師父是不是特意選在這時候出關。

  他快步迎出去,卻沒留意到,一旁的念悔霍然轉身,死死盯向外面,手掌用力抓緊門框。

  ‘唰!’

  石姓青年落到大門前,邁入道觀,一眼便看到女子。

  他腳步微不可查一頓,目光微斂,露出笑容,“為兄這次來晚了,等急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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