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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0章 劍外春風,山間東風(4800)

  青草之上,梨花樹畔。

  一道無色無相,轟鳴如雷的掌力,在不及眨眼的瞬間,洶涌而至。

  黃石公平時看起來只是個不高不矮的老頭子,臉上的皺紋不少,手背上的皮膚,松弛如同雞皮,脊背還略微有些彎,看著跟那些年老的石匠木匠,全無二致。

  但是他一動起手來,就絕沒有任何類似蒼老的詞匯,能與此時的景象,聯想在一起。

  這個老頭子的內力,與外界撲面而來的狂風擰和,如同覆蓋在身上的一層云絮天衣,頭發和胡須,都在這種似真似幻的白色之中,膨脹了許多。

  亂發如焰,須袍如流,身形也顯得大了不少,威猛的如同天神。

  那一道無形狂勁,其實是他合身撞入其中,推掌向前所導致的。

  黃石公的真身分明就在那道氣勁之中,但卻快到讓人恍惚間覺得那是一道無色的狂流。

  似緩實急,電光火石之間,方云漢氣盈八脈,猶若自然脫離地面,凌虛一斬。

  青色道袍身影微動,一劍清光閃爍,掠過長空,已經斬破了無形掌勁。

  綴著一點流螢光輝的劍尖,剖開最剛猛的氣鋒,劍身偏著少許,從黃石公手掌邊上擦過,直取他咽喉之間。

  呼!!!!!!!!

  怒風過境,在劍尖即將探入那一層如同白色云絮的氣袍時,兩個人的身影,同時在原地消失。

  他們兩人一動起手來,移動的速度,就快的模糊難辨。

  楚南公倚在樹根底下,一手擋在眉上,睜大了眼睛看過去,也只能勉強見到,一道道殘影閃爍在草地之間,有的揮掌,有的挽劍,做出百十種不同的攻防姿態。

  風的軌跡,影的行蹤,徘徊八方,糾纏一體,很快就沒入樹林之中。

  急嘯的風,肆意吹卷著,沖刷著這一座山峰林間的花香。

  楚南公得以站起身來,輕輕飄上了樹梢,向山下看去。

  就在這數息之間,從山頂到半山腰,已有數不清的花與葉,間或被激上半空,聚散飄揚。

  斷崖之上的戰斗,掀起了千百道長風,直吹到山下放馬鎮中。

  有黃金火騎兵,來到鎮子邊緣處值守,偶然間抬頭看去。

  就看到那座山峰上,像是起了一層青白交雜的花雨柔浪,飄揚輕靈,唯美至極。

  最剛強迅捷的氣勁碰撞,放到足夠遠的地方看,就被掩去了剛直暴烈,反而演繹出了最柔美的景色。

  不過在這個時候,農家的那群人,是絕沒有可能欣賞到這樣的美景了。

  他們已經遠遠的離開了這個鎮子,一路向西,直奔入大澤山。

  這一群人被木雕壓在頭頂,其實自身的思維,并沒有完全被鎮住,每個人都還保有著思考的自由。

  但是他們的內力,卻不再由自身的思想來操控,而是與頭頂的那個木雕連通著。

  小小的一塊木頭,好像具有奇異的生命力,在一吞一吐之間把握著,把握著每個人的內力流轉。

  這內力,再控制了他們的血肉,挾制住他們的肌骨,就能讓他們不管不顧的,一路狂走。

  無論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每一個人的步子都跨得很大,甚至不斷的騰空跳躍向前,偏偏上半身又都立得很直,很正。

  高漸離和盜跖他們追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場景。

  盜跖第一眼看過去,就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其他人還好說,可是像田言這樣的大家閨秀,田蜜這樣的妖嬈少婦,平時走路是蓮步輕移,婀娜多姿。

  如今行走起來時,這兩位美人,每一步都跨得有大半個身子那么遠,又急又猛,快步如風,就著實有些滑稽了。

  而在眾人之中的朱家,因為身材太矮,偏偏內力不低,所以始終走在人群的前列。

  他每一步跨出的時候,內力從腳底勃發,身形騰空向前,重復著幾乎全無變化的起落軌跡,簡直就像是一個彈來彈去的圓球。

  盜跖笑道:“我今天算是明白,狼奔豕突這四個字,放在人身上的時候,到底該是什么模樣了。”

  高漸離沒有理會同伴促狹的笑容,神色變得很嚴肅,更帶了些戒備的感覺。

  只要不是,傻到以為農家的人,突然多了一種把木雕頂在頭上的新規矩,那么,誰都能看出來這群人的異樣之處,并能大略的判斷出異樣的源頭。

  “聽說陰陽家有傀儡之術,能在保留受術者一定實力的情況下,將他人化為傀儡仆兵。”

  高漸離語氣放輕,說道,“但,就算是陰陽家兩大護法之中的星魂,也不可能這么輕易控住農家的高手。”

  旁邊盜跖接話:“也有可能是中毒之后,遭了暗算。”

  “你戒備四周,我去試試看。”

  盜跖臉上依然帶笑,但語氣和動作都很審慎,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話音未落,他的身體就帶著一陣涼風,從這條山路右側的緩坡之上急追而去,并在奔跑的過程中,從草叢里踢出幾顆石子,一把抓住,射向農家眾人。

  這五顆石子有大有小,被他一次性擲出去,飛射的速度,卻幾乎相等,帶著如同強弓勁弩的破空聲,分襲不同的方向。

  盜跖選擇的目標,是田虎一系的五名手下,也是走在整個隊列最后方的人,他們是這群人中相對來說內力最薄弱的,行動的軌跡也最容易捕捉到。

  啪!啪!啪!啪!啪!

  五顆石子,精準的擊中五人頭頂的木雕,在碰撞聲傳出的同時,幾乎不分先后的倒射而回。

  盜跖身子一晃,避讓開來,五顆石子打在他旁邊一棵樹上,嵌入樹干之中。

  這些石子彈回來的勁道,竟然比盜跖扔出去的時候,還要更強幾分。

  盜跖看了一眼那棵樹,腳尖一點,停在了一枚草葉之上,有些發黃的細眉一擰,沉聲道:“這恐怕……”

  “這些木雕跟他們的內力連成一體,你想打落木雕,他們的內力就會自發反擊。”

  高漸離追到盜跖身邊,“我仔細感知過,周圍沒有任何異樣的氣機,那個施術控制住這些農家高手的人,應該不在附近。”

  “以我的經驗判斷,那木頭只是最普通的木材,不是什么稀罕的寶物。”盜跖回答道,“能用這種木頭施術,制住一流高手,手段神乎其神,他如果真在附近的話,我們只怕也沒有多想的余地。”

  高漸離點頭贊同,將水寒劍在身前橫起,道:“要幫他們脫困,不能直接攻擊木雕,必須先設法切斷木雕與內力之間的聯系。”

  農家的人,依舊在向西趕路,在這幾句交談的時間里,他們又奔出去數十步。

  高漸離橫劍在手,卻有些遲疑。

  他的目光,落在農家眾人留下的那些腳印上。

  山間的路,本是經年累月被人踩踏出來的,已經夯得非常結實,足夠承受馬車車輪的碾壓,而不留明顯痕跡。

  可是田虎等人,運用內力趕路的時候,不知收斂,每一腳下去,都在這堅硬的路面上,踩出深深的印記。

  印記的邊緣處,更猶如刀劈斧鑿而成,利落齊整。

  要切斷某兩樣東西之間的聯系,本應該算是劍客的專長。

  可是,高漸離此時自忖,要以自己的劍氣,切斷這些人的內力,至少要運用八成以上的水寒劍氣。

  這種情況下,他可沒有把握,在切斷內力聯系的時候,及時收手。

  一旦弄得不好,這救人的事情就變成了傷人,甚至殺人,到時候墨家失去一方得力盟友,說不定還要多出一群大仇人。

  盜跖知道高漸離一向冷靜,考慮的多,見他遲疑也不去打擾。

  不過,身為大盜的嗅覺,卻讓盜跖敏銳地察覺到一點似曾相識的氣味。

  “是流沙。”

  盜跖抬頭,恰有一片陰影從天上掠過。

  那是一只不知什么品種的巨大白鳥,鳥背之上,站著三道人影。

  正是當初與秦軍配合,打入墨家機關城的流沙成員。

  左側是最擅輕功暗器的白鳳,右側,是擅長控蛇與火媚術的赤練。

  兩人中間,一道深黑披風飛揚,那道肩背寬闊的人影,已經從白鳥之上,一躍而下。

  妖劍鯊齒,在那人手中映照出令人心悸的冷芒,伴著他的身影,朝農家眾人的方向俯沖而去。

  “衛莊!”

  墨家二人同時縱身追去,卻在半路上被回旋而來的白鳥擋住。

  嗆!!

  蒼涼剛硬的劍鳴,是鯊齒受到強烈內氣沖擊,爆發出來的金屬顫音。

  衛莊的身影帶著一股強烈的劍氣,落在農家眾人前方。

  朱家典慶,田言田虎等人,身在最前列,目不斜視,大步急沖過去。

  衛莊立身不動,一臂揮灑,一道道劍影,大開大合,東西南北,揮劈無定。

  兩側人影紛紛,擦肩而過。

  一座座木雕,落在衛莊兩邊,在他腳下滾了幾圈。

  農家的人沖出去十幾步,陸續停下,一個個都是忽然大口喘氣,仿佛肩頭上的萬斤重擔,一下被挪開的模樣。

  那個年紀不小,但心智還停留在孩童時的田賜,傻愣愣的摸了摸自己頭頂,只覺之前的一切,好像身在夢中。

  那種身體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覺,讓生性頑劣,經常仗著內力欺人的田賜,生出一種本能的恐懼。

  他摸著頭張著嘴,不敢動彈,直到周邊的人都緩過一口氣,站直了身子。

  這些人的神智沒有被斷開,也能清楚的知道外界發生了什么,紛紛轉身看向衛莊。

  朱家轉身繞了幾步,對著那個恩人拱手,說道:“衛莊老弟,想不到會在這樣的情境重逢,多謝解救之恩。”

  田虎也在這時平定了內氣,蠻橫的伸手推開兩邊的人,走到衛莊旁邊,低頭喝道:“這什么鬼東西?”

  他一腳就對著塊木雕踩下去,然而剛要踩時,忽然覺得腳下內力失控,膝蓋往前一彈,整條腿直直地偏開數寸,跺在空地上。

  田虎腳下揚起一陣煙塵,感受著內力走岔了的酸痛,牙一呲,驚疑不定的看著那塊木頭,退了半步。

  “這、這東西到底是什么?”

  衛莊斬落了那些木雕,也折耗心力,情緒更是不佳,冷聲說道:“那只是普通木頭。只是這些木雕之上的每一道刻痕,都帶著我心匪石,不可移轉似的沉重神意,這些神意不散,你們的內力,就會被持續的影響。”

  “但如果不用內力的話。”

  衛莊一邊說著,抬起手來,任鯊齒從手中松落。

  沉重而鋒利的劍身,自然的落向地面刺入泥土,順便切開了一座木雕。

  那塊能夠壓制一流高手的木頭,面對一把無人控制的鐵劍,脆弱地超乎想象。

  田言走上前來,說道:“原來是流沙組織的衛莊先生,多謝了。”

  她是眾人之中,神色變化最不明顯的一個,木雕落地之后,瞬息間就已經恢復了儀態,此時也只謝一句,就轉口問道,“我聽說流沙組織,之前被李斯雇傭,不知來到大澤山,有何要務?”

  衛莊面色不改,順手拔起鯊齒,目光下垂,落在田言的佩劍上。

  “我來這里要做什么,與你無關。”他道,“不過,你手中這把劍會出現在大澤山,出現在烈山堂大小姐手中,反而是很值得農家的人詳細詢問吧。”

  驚鯢,越王八劍之一。

  也是如今,一個羅網天字號殺手的代稱。

  這把劍的特征太明顯,之前木雕落下的時候,田言展露出來的身手,也與她平時功力淺薄、只善瞳術的形象,有很大的不同。

  之前農家眾人心緒不定,但現在衛莊一句反問,就把眾人的注意力,又都引回田言身上。

  他們的眼神或驚或疑,有的暗藏鬼祟,有的則直接把質問之意,放在臉上。

  田言對此狀況,已有腹案,不慌不忙的說道:“這把劍……”

  她話未說完,衛莊的頭驀然抬高了一些。

  他的視線越過眾人的身影,看向更遠的西方。

  衛莊抬頭的幅度很小,眾人幾乎未曾注意,但在這一眼眺望之后,衛莊忽然開口。

  “你們的事,我都沒興趣聽,朱家典慶,要想報恩,現在跟我走。”

  原本,朱家不打算這時候跟農家眾人分開,但是衛莊居然抬出報恩兩個字來,他也不好拒絕。

  衛莊輕喚一聲,白鳳就駕馭著白鳥飛來。

  流沙的三人,農家神農堂的兩人,被這只巨鳥背負著,振翅遠去。

  共工堂主田仲,實則是羅網暗子,平時也全無容人之量,此刻便神色有些陰沉的說道:“這衛莊,未免也太無禮了些。”

  “他曾經受雇于暴秦,攻破機關城,此刻卻出手相助于各位,實在難以捉摸。”

  高漸離接過這個話頭,走到近前,“墨家高漸離、盜跖,特來拜訪農家各位堂主。”

  “墨家?你們兩個以后再說。”田虎粗魯的一擺手,面色不善的看著田言,“你手里這把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是羅網的人?!”

  田言再次開口解釋。

  這個木雕襲擊的事件,雖然完全出乎意料,驚鯢的身份由此暴露,也是猝不及防。

  但是,田言能身負羅網天字級殺手,與農家大小姐的雙重身份,心中更有說不盡的算計,到了這種情況下,仍然有把握游走于雙方之間。

  她不但要把握農家的勢力,還要反過來蠶食羅網的權柄,這樣的野心,又怎會因為區區一次莫名挫折,而止步?

  然而,田言剛辯說了兩句,就被映入眼中的異景,弄得思緒一頓。

  在她眼中,西邊山坡后邊,突然暗了下去。

  這朗朗乾坤,晴空在上,西邊的山坡本來也沐浴在明亮的陽光里,這時候,卻像是有一小塊地方,夜幕提前降臨。

  那淡淡的、微暗的夜色,從西邊蔓延而來。

  田言的話語戛然而止,質問的眾人,也莫名的昏沉起來,不記得想要說些什么。

  不對!

  田言、田賜、高漸離等幾個頂尖劍客終于警覺,手中名劍,劍氣勃發,震破了那股昏昏欲睡、夜下貪眠的迷蒙感覺。

  但他們清醒過來的一剎那,已震撼的發現……

  自己竟已經徹底置身于微暗的夜空下。

  天上繁星點點。

  田言難以置信的看著這一幕,再深的城府,也止不住的涌出荒唐、迷惘的感覺,所有的算計在真正的變故面前,全然無用。

  她繡口微張:“這,又是什么?”

  夜色更清,群星若移。

  周圍的一切景物,都出現一陣顫動似的模糊。

  有不知是真是幻的玄色身影,有遼闊遙遠的念誦聲,由遠及近。

  從山路上走過,從人群間穿過。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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