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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四章 嘯城

  李憲起家秘書郎,后遷散騎侍郎(皇帝侍從官),又任建威將軍、大將軍長史、驍騎將軍等。孝文帝屢次出征,他皆隨軍,并多次領軍出戰。

  元恪繼位后,他官至使持節、都督兗州諸軍事、兼兗州刺史,加左將軍,在兗州沒少和南梁打仗。

  所以雖不及奚康生、楊大眼、崔延伯等,但李憲絕對是當朝數得著的領軍將領。

  而越是長于行伍,感受也就越深。

  初聽前兩曲時不覺的,只感第一曲(百鳥朝鳳)婉轉悠揚,甚是歡快。第二曲(八戒背媳婦)則詼諧滑稽,幽默風趣。

  聽到第三曲,也就是用到鼓,及一眾樂師、上百冰車旁的數百仆吏“吼哈”合樂時,李憲就有些坐不住了。

  曲意激昂緊促,李憲似覺置身于疆場,戰意怏然。又仿佛看到兩軍陣勢浩浩蕩蕩,綿延無盡。局勢如千鈞一發,一觸即發。

  這哪是什么宴樂,這分明就是陣樂。而且從示聽過,絕不是流行于軍中,或兵部、太常等典籍中所載的古樂。

  問過高湛之后才知此曲也是李承志所創,此次還是首演,名《此山最高》!

  李憲驚詫之余,更是暗暗腹誹。

  李承志果不愧為奇才、全才,更不枉被人罵作“狂徒”!

  此山最高?

  你到底是夸山呢還是暗喻你自己呢?

  聽完后,李憲便開始盤算:不出意外,此曲定會被太常收錄于《禮樂》之中。但如此激昂慷慨之作,只供皇室、百官飲宴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倒不如像后將軍、幽州刺史崔延伯一般,將其編成軍樂,以供陣戰之時以壯軍威,以激士氣。

  都已盤算好了,準備李承志得閑,下臺來就與他交待,哪知還有更大的驚喜。

  以為前一曲已然到頭了,卻不想這一曲才是巔峰。

  當鼓聲稍緩,阮琴、琵琶齊奏,有如金鐵相交,無數刀兵激戰時,李憲脊椎一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若說方才是戰意怏然,此時絕對是殺意滔天。特別聽到數百仆吏傳來的“嗨嗨吼哈”的和樂之聲,就如萬軍喊殺,李憲胸腹中似是生出了一團火焰,燒的他面皮發紫,雙眼腥紅。

  李憲恨不得拔出佩劍找東西劈上幾下,才能一解心中殺氣。

  他用力的攥著拳,控制著殺意,嘶聲吼道:“此乃何曲?”

  元悅哪能知道?

  他被激的小臉兒都白了,臉上的粉“刷刷刷”的直往下掉。大張著嘴,像是要說話,但喉嚨里仿佛堵著一股氣,連絲聲兒都擠不出來。

  簡直是問道于盲?

  罷了……

  李憲猛吐一口氣,緊緊的盯著李承志:不知首文兄(高肇)到底何意,非要將李承志攆到太常蹉跎時光?

  豈不是委屈了大好人才?

  城下的李憲如此,城上的那一群也沒好到哪里去。

  元恪不但領軍出征過,早幾年還喜練兵,沒少與廝殺漢打混。與眾武臣討論兵事時也頗有見解,軍事才能絕對不差。不然哪來“武”的謚號?

  聽著曲音,皇帝腦中不由自主的就浮現出兩軍激戰,千軍萬馬絞殺在一起的畫面。雙手緊緊的按著城垛,手背上青筋暴起,身體微微發顫,可見有多激動。

  如元雍、元懌、元琛、元繼,并于忠、王顯、甄琛等,都外放過刺史,亦都督過一州軍事,感受一點都不比李憲差。當聽到樂師仆吏有如喊殺一般的和聲時,皆是兩眼狂突,雙拳時緊時握,好似已然控制不住,想尋摸兵器砍殺發泄一番。

  再看四周,但凡未領過軍,未經過戰事的宗室卻被驚的瞠目結舌,呆若木雞。一群貴婦早已擠作一團,駭的臉色發白。

  反觀高英,卻是兩眼放光。探著頭,不斷的往城下搜尋著,似是在找什么人。

  底下密密麻麻盡是人頭,高英再是目光如炬,僅憑頭發和腦袋,也絕然認不出哪一個是哪一個。

  直到金鼓皆停,只余琴笛之音,顯是曲調奏到尾聲,但還是沒找到李承志。高英頹然一泄氣,心有不甘的說道:“若知此曲如此恢弘、壯烈,三娘在城外操訓樂師時,妾就去看了……”

  皇帝本想說“稍后就召進宮來”,但話到了嘴邊,他才想起前兩日他才下旨,禁了宮中宴樂。

  他隨即笑笑:“這有何難?就隔著一道宮門,英兒想聽,去李承志府上,讓他再奏一次就是了!”

  高英雙眼一亮:“也對!”

  許音剛落,城下突然一靜。再一看,好似是奏完了。

  元雍激動的激昂難抑,心緒難平。委實沒忍住,高聲贊道:“就如黃鐘大呂,發自九地,又如余音繞梁,振耳發聵……李承志真奇才也……”

  元恪深有同感,也覺的把李承志扔太常是不是有些屈才了。剛要贊一聲,無意間掃到那高梯上的令旗一動,就如一把利刀,猛的往前一斬。

  就真如陣前殺敵的軍令,臺上的數十樂師、臺下、道邊的數百仆吏,竟齊齊的一聲大吼:“殺殺殺殺!”

  聽到這四聲“殺”,無論城上的宗室、重臣、禁衛、守軍,還是城下的游客、百姓,乃至就近觀望的道士、和尚,都只覺腦中“嗡”的一下,感到臉上一木,心中忽的迸出一股熱血,瞬間暖遍全身。

  也不知是誰先跟著喊了一聲,一個“殺”字又尖又利,好似將嗓子都要扯破了一般。

  便是這一聲,臺下的百姓仿佛著了魔,竟跟著一齊吼了起來。

  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不過一兩息,整整八里的大市,竟只一個聲音:“殺殺殺……”

  聲音又尖又利又響,似是要將天都要翻過來。

  李承志一臉懵逼。

  我只是簡簡單單的奏了一曲,這么多人就集體高朝了?

  不對……誰有這么持久的?

  但凡眼中能看到的百姓,無力不喊的聲嘶力竭,面皮發紫,仿佛下一刻就有可能力竭而亡的模樣,李承志心里猛的一突。

  這那是高潮,分明就是嘯營了……不對,這特么是嘯城了……

  李承志頭發都立了起來,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

  自己腦子被驢踢了,好好的“嗨嗨吼哈”不喊,非要在結尾改成“殺殺殺殺”?

  此時跟著喊殺的人,怕是已被激起了殺性,就如火藥庫一樣,但凡來點火星子,絕對就地就炸……

  這要真正亂起來,自己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李承志嘴里直發干,臉被嚇的沒一絲血色,仿佛將全身的力氣都用了出來,朝李睿大吼道:“鳴金,給我鳴金……”

  李睿比他還懵逼:這又不是真的在打仗,哪有鐘鉦可鳴?

  李承志又驚又慌,急中生智,猛的想到了高文君帶來的那兩架編鐘。

  這東西完全可以擬出鋼琴音,所以李承志費了點腦筋,準備在最后一曲《鐵血丹心》中用來和音。怕違制被御史參,還特意讓高湛請秉過皇帝,誰想還能有這種用場?

  “給我敲鐘,敲那兩座甬鐘(編鐘中最大的鐘)……不對,等等!”

  剛吼了一聲,李承志猛的一個激靈:這是嘯營,不是陣戰,怕是鐘敲爛了都不起作用。

  不行,不能這么等下去……便是殺意已然滔天,無法阻擋,也要往能發泄的地方發泄……至少也不能就地爆開……

  李承志腦筋轉的飛快,絞緊腦汁的想著辦法。剛有了些頭緒,身邊猛的圍過來了幾個人。元悅還邊跑邊吼:“李承志,你干的好事?”

  思緒突然被打斷,李承志好不煩燥,硬著壓著怒氣勸道:“汝陽王莫慌,讓我想一想!”

  “你想個鳥毛……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倒不如現在就予巡街的執金吾與羽林下令,強令百姓就地跪伏……”

  李承志聽的想罵娘。

  百姓正處腎上腺素飚飛,卻無處發泄的關口。這一派兵強壓,絕對等于火上澆油。就算打不起來,也絕對會當場亂起來,到時得踩死多少人?

  “此法不妥……請汝陽王容我想一想,剛有了絲念頭……”

  “如何不妥了?等你想好,大禍就臨頭了……”

  本就不待見他,聽他這般吵,李承志更是煩燥,冷聲喝道:“汝陽王,你能否靜一靜?”

  “我靜你個鳥毛?”元悅當即就炸了,“真要亂起來,爺爺都得跟著吃掛落……高湛,趕快下令派兵……”

  你派你個娘?

  這一派兵再一亂,自己便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

  一股邪火猛的涌上李承志的心頭。竟無一絲猶豫,抬腿就是一腳,嘴里還吼著:“誰敢?”

  元悅向來都是只會添亂的主,但怎么都勸不住。高湛便留了個心眼。上臺時又見李承志滿臉怒容,特別是看到元悅聒噪時,眼中閃還殺過了一絲殺意,高湛心里就突了一下,心想莫不是要打起來吧?

  哪知竟真的打了起來?

  李承志臉色一冷的那一剎那,高湛竟想都沒想的撲了過去,那一腳恰好就踹到了他身上……

  李憲派親隨去找楊均,并令吏屬回府衙急調府兵與衙役,所以來慢了一步。

  他剛好看到李承志一腳踹到了高湛身上,高湛又撞上了元悅,然后兩人就似是飛了起來一般,往后飄了丈余才落地。

  李憲被驚的眼角狂崩。

  這得多大的力氣?

  不對,這可是高首文之子,你竟說打就打?

  委實想不通這二人怎就打了起來,李憲又驚又疑:“李候郎,如此關頭你竟還有如此閑心?要真力氣大的無地可用,為何不制止百姓噤聲?”

  這是力氣大就能制的住的么……嗯,不對?

  力氣大的沒地方使?

  還真有可能喊的住……哈哈……

  李承志狂喜,竟深深往下一拜:“多謝使君提點?”

  說著他猛一起身,朝李睿厲聲吼道:“鳴哨、揮旗、敲鼓……”

  李憲一臉茫然:我提點你什么了?

  初時,皇帝與城上眾人也跟著一震,只覺豪情萬丈,心神激蕩難抑,但隨即就發現了不對。

  竟然……嘯營了?

  李承志此曲,竟有如此之威?

  隱覺有些不妥,但再看城下百姓,也只是在哪里喊殺,卻并無過度之舉,元恪又覺得至多喊一陣就沒力氣了,應是引不出什么騷亂……

  他是皇帝,自然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變色,但剩下的人就沒那么鎮定了。

  但凡帶過兵的,無一不是悚然一驚,臉色發青。

  此時才是真正的一觸發:但凡誰腦子一熱動了手,這眼中所見的百姓怕是全都會發狂,從而引起全城暴動都不是沒可能……

  方才有多欣賞李承志,此時就有多恨他……元雍、于忠、王顯、甄琛等駭的臉都白了,無一不是在心里罵著李承志的娘。

  四人眼神一對,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驚駭之意,而后其余三人齊齊看向元雍。

  元雍眼睛一突:看爺爺做甚?

  三人也不說話,只是不斷的拿眼神示意他:你是太尉,又是司州牧,論官職也罷,論兵權也罷,都是你最大,你不進言誰進言?

  又讓爺爺出頭?

  元雍恨不得干翻這三人十八輩祖宗。

  但能有什么辦法?

  他是司州牧,京城若出了亂子,問罪時肯定少不了他的份……

  心里暗罵著,元雍硬著頭皮往下一拱:“陛下,城下亂相隱生,臣肯請調羽林、禁軍,以防萬一……”

  元恪回過頭來,看到元雍、于忠等人臉上的驚駭之色,心里一跳:“過于草木皆兵了吧?”

  到此時,劉芳與崔光才反應過來,臉色齊齊的一變:要生亂?

  真有暴亂,早調兵一刻就能少死許多!

  兩人也往下一拱,異口同聲的說道:“陛下,有備無患方為上策!”

  眾臣如此態度,元恪自然從善如流,剛要下令,忽聽高英一聲驚叫:“真是好膽……嗯?蠢貨……”

  聽她喊的怪異,元恪下意識的往下一瞅,剛好看到元悅與高湛抱在一起,如滾地葫蘆一般的滾了好幾圈。

  “嗯?”元恪驚疑道,“這二人不是素來要好么,怎打起來了?”

  哪是這兩個打起來了,分明是李承志要打元悅,高湛情急之下攔了一下,結果便是兩人一起被踹飛。

  李承志真是好膽。上次打了也就罷了,畢竟元悅有錯在先,你也不知他是親王之尊。但這次呢?

  不過確實該打!

  還有高湛,簡直蠢透了。元悅挨打,你撲上去做什么,心疼么?

  高英看的分明,但她素來不待見元悅,瞎話張嘴就來:“妾見李承志一腳踹向高湛,高湛又撞到了元悅,二人便摔了過去……”

  嘴里回著話,高英還瞅了瞅眾人的神情。

  高英自不用說,一直在搜尋李承志,元悅與高湛撲上臺時被她看見,自是從頭到尾看了個清楚。

  除此外就只有劉騰湊巧看到,其余人正自慌亂,眼中只有喊殺的百姓,還真就沒人注意臺上。

  聽到皇后撒謊,劉騰嚇的頭都不敢抬,哪敢多嘴?

  元恪好不驚奇:“這李承志看著清清秀秀,文文靜靜,力氣竟這般大?”

  一眾大巨急的咬牙:陛下呀陛下,都火燒眉毛了,你還好奇這個?

  劉芳往前一步,往下一拜:“還請陛下下令!”

  “哦……對!”皇帝就似剛想起的一般。

  其實怎么可能忘?

  元恪只是覺的是不是有些大作?

  罷了,真生出禍患來就不好了……

  他剛要下令,忽聽“呲”的一聲,聲音又尖又響又利,

  這一聲可不是奏樂,而是真正的哨令,就如拿鋼叉劃過瓷盤,鐵鏟刮過鍋底的那種聲音,讓人禁不住的心里一寒,后槽牙一酸。

  連吹了三聲,哨聲又猛的一沉,好似急馳的戰馬轉了個彎,倒著退了回來一般。紅旗也跟著急劇的揮動者,先是上下往復三次,而后又猛的轉了一個圈。

  別說樂師和仆吏了,就連分布在官道各段,含著哨子摯著紅旗專負給各段冰車傳令的那十個親衛都有懵。

  他們當然看的懂旗令,更聽的懂哨令:無論是旗或是哨,前三下只代表著一個意思:發現敵情,停止行軍或探哨,就地候令或潛伏。

  后面那拐了個彎的哨音和轉了個大圈的紅旗,則是要求前軍或探哨誘敵深入……

  問題是,哪有敵人,往哪誘?

  正納悶之時,樂臺上卻猛的傳來了鼓聲。節奏不急不徐,分明就是迎敵時的鼓令,走一步敲一下的那一種。

  四架大鼓合擊,鼓聲足可傳數里,嘈雜而又尖利的喊殺聲當即就被帶的歪了一下。

  竟真被帶歪了?

  既然能帶正,那絕對就能帶正……

  李承志狂喜,手中的鼓槌用力的往下一敲,口中厲吼:“殺!”

  臺上的樂師早被交待過,等二聲鼓響時,同時一吼:“殺!”

  鼓響一聲,便喊一聲殺,鼓再響一聲,又喊一聲殺,奮力嘶喊的同時,還用力的扭動著身體,揮舞著手臂。

  大致就是:身體往下一矮,再猛的往上一抻,同時手臂手力的往天上一揮。就跟民國時狂呼“打倒”的大運動時期“萬歲”時的動作一模一樣。

  咚咚咚咚!

  殺殺殺殺!

  剛聽喊了四聲,瞬間就有親衛開了竅,就如福至心臨,竟突然猜到了旗令“誘敵深入”的含意:害怕真嘯了城,郎君這分明在引導百姓發泄……

  “快快快……往下傳令,所有樂師仆吏跟著一起喊:殺……”

  而后,城上便看到極其壯觀的一幕:城下的百姓在樂師、仆吏的引導下,鼓響一聲,便喊一聲殺,同時伸著身體揮著手臂,仿佛要將全身的力氣都用出來。

  而且是從前到后,逐段蔓延。就如壘好的骨牌被輕輕一推,一塊接一塊的倒下去了一般。都還沒十息,眼中所能見到百姓,意全做著這一個動作,極其整齊。

  直到此時,李承志才猛松一口氣,看著臺下就跟跳舞一樣的百姓,心里暗暗罵著:讓你力氣多的沒地方使?

  累不死你……

  普通人能有多少力氣?

  更何況還是這種極其興奮,腎上腺素急速飚飛的時候。李承志堅信,只要這樣喊下去,怕是堅持不上五分鐘,至少有一半百姓應該是喊不動了。

  最多十分鐘,估計能累趴下個七八成……而且是恨不得當場趴下的那一種。

  到時都不用喝令,更不用派兵戒嚴,百姓自然而然的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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