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的軍法已經相當嚴厲了。立國之初,道武帝就令漢官據《尉繚子》所載秦時的《軍爵律》制定了大魏軍法,堪稱嚴之又嚴,苛之又苛。
太武帝繼位后,因其極度推崇魏武(曹操),便依《魏武軍令》,重新制定操典、軍紀。雖比秦時的《軍爵律》寬松許多,但斬字令依舊不少:
陣兵疏數,兵曹舉旗不如令者,斬;
不聞令而擅前后左右者,斬;
違令不進者,斬;
無將軍令,有妄行陣閒者,斬;
吏士向陣騎馳馬者,斬。
吏士有妄呼大聲者,斬。
一部受敵,馀部不進救者,斬;
士將戰,皆不得取牛馬衣物,犯令者斬……
諸如此類,大小十余條斬字令。起征或臨戰時,再由主將依情而定,或增或減,或攏或分。
但細化到七十二斬之多,聞所未聞。
如:賭博忿爭,酗酒鬧事,漫罵無禮,竊人財物,回令之時,結舌不應,低眉俯首,面有難色等,于大魏軍中至多也就是抽幾鞭了事,行杖的都極少見。
但到了李承志這里,竟就夠上了殺頭?
這也太嚴了些,真要錙銖必較,還有哪個敢當兵?
估計皇帝的想法和元淵差不多,見他二人看完了奏程,元恪才悠聲問道:“李卿,李承志在涇州領軍時,行施的可是此法?”
“秉陛下,臣未曾細問過,故而不甚知悉!”
李韶拱手回道,“但其軍紀異常嚴明,曾有將領馬驚奔入田中,踐踏了青苗而被罰杖。又聞其族弟喜槊槍,偷伐桑木三株,后被李承志親自抽了百鞭……”
這兩樁都是真有其事,而且是同一人干的:李顯!
前一次是他賴馬跑不快,卻不想自己近重兩百斤,馬被打的受不了,沖下路奔到了田中。
第二次是他聽李彰念叨,說要制一桿如父親(李松)一樣的丈二桑桿槊槍,李顯記在了心里。在安武時,偶見一桑田,便偷伐了三株。卻不想被軍中文書(類司馬)碰了個正著。
恰逢李松赴河西買馬,不在軍中。別人又制不住他,這兩次都是李承志行的刑……
“不踐青苗,不斫桑果?倒有些魏武遺風……”
皇帝沉吟道,“雖說涇州僧亂大都是手無寸鐵的饑民,但眾逾十萬。而李承志只以三百家臣起兵,并以摧枯拉朽之勢平之,定是有其過人之處的。
且其心性雖似莽撞,但行事頗有分寸,應是不會無故而擅殺兵將,故爾等也無須擔心,且由其先練著吧……”
元恪還真就是這般想的。
其余不論,皇帝暗惱李承志之時,恨不得將他拖下去杖個皮開肉腚。但每每發狠之際,遍搜腦海,竟尋不出懲治李承志的借口?
可見坊間相傳其何等奸滑狡詐等,并非空穴來風。
如此心性,怎可能隨意的打殺麾下而授人以柄?
皇帝都是如此說法,元淵還能如何,只能拱手應是。
“但平日還是要看著些……其年歲不大,卻睚眥必報,十之八九因空營之事對麾下生了成見。且詭計多端,說不定就會激的兵將上當,一時糊涂違了他那軍法,被他找到懲治的借口……”
說著說著,皇帝也頭痛了起來,又交待著李韶,“元伯平日也要多提點于他:大丈夫生于世間,應胸懷磊落,坦坦蕩蕩。莫要處處計較,更不能一昩的鬼祟行事,不然何以御下,何以服人?”
二人的心神不由的一緊。
元恪待臣子向來溫聲細語,當面這般循循善誘之舉如家常便飯。其中存了幾分真意,那就不好說了……
但如眼下這般叮囑其長輩細心教誨的,還真不多見。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們還是能看出來的……
正猜忖間,又聽皇帝問道:“可曾留意,那逆臣今日何為也?”
一聽“逆臣”二字,元淵就知問的不是他。抬虛虎瞄,果見之前雖侍在御則,卻如透明一般的劉騰彎下了腰。
“早間聽宮外殺聲震天,臣便登上金墉城看了一眼,見李承志正在操訓兵士……嗯,好似在圍著校場行軍……”
“什么行軍,那是出操,每日出營,必先疾行十里……”
皇帝指了指那本《操典》,皺著鼻子哼道,“呵呵,朕還沒準,他倒先操練上了?罷了……”
說著提起了朱筆,在兩本冊子封皮了寫個兩個“可”字……
待墨跡稍干,劉騰便端起大印,照字蓋了下去。
看到那玉印落下,就如一柄重錘敲到了心里,元淵眼皮微顫。
七十二斬……陛下竟真就準了?
照此下去,那五百虎賁,最終在李承志的手中能不能活下來一成?
能活下來幾個不知道,但死之前,絕對得脫好幾層皮。
校場南北寬兩里,東西約三里,沿馬道跑一圏,恰好就是十里。
但那是馬道好不好,馬跑一圈都會累的喘氣,何況是人?
三天,五百虎賁已整整三天!
雖說不都是整日逗鷹溜狗,或扎在脂粉香里不愿抬頭的廢物,但何時不帶歇氣的跑過這么遠?
不是這個的鞋被踩掉了,就是那個被絆倒了,還有跑著跑著褲子掉了的,盡出丑相。
每隊之側都跟著四五個騎著馬的李氏家臣,見人掉隊或是出丑也不言語,只是拿炭筆記在紙上。事后會交由李承志,由他親自行刑,該抽的抽,該杖的杖。
一群紈绔牙都咬碎了,卻無人敢出聲。
第一天便有兩個穆氏子弟(鮮卑八姓之首)威脅李氏家將,無意之中罵了一句漢奴,差點沒被李承志抽死?
之后,家人都還沒來及質問李承志,或是尋元演、元淵告狀,就被元淵逐出了虎賁。
自此,再也無人敢將李承志的仆臣當成奴仆之類。更有家世不太顯赫,或非士族,只因父祖英烈之蔭入補虎賁的,竟偷偷給李亮等人送禮。
無一例外,均是被李承志一頓好抽……
這顯然是軟硬不吃。明著告訴你,若受不住,就趁早滾蛋。
不過怨恨者雖有之,但佩服的人也不少:其余不論,每日出操,李承志必然是隊首。十里跑下來,莫說見他喘氣,竟連汗都不見一絲?
遇到這種變態的上官,你不服都難……
好不容易跑完十里,見伙頭兵抬來吃食,不管是已喘成牛的,還是快要累虛脫的,只要聞到香味,無不拼盡全身的力氣集合整隊,排隊領隊早食。
無它。
李承志規定:一日三食,每食兩刻,過時不候。
莫說有沒有吃飽,但聽哨令一響,哪怕你嗓子里還卡著肉,也得吞下去來列隊。不然事后一頓狠抽不說,還得將沒吃飯剩下的吃食如數買下。
買下也就罷了,問題是還吃不到自個嘴里。能收就就回收,不能回收的,李承志就讓伙頭兵喂了馬……
眾是便是有怨氣也不敢胡亂嘀咕。一是有軍法,便是李承志不敢隨意打殺,但抽頓鞭子輕輕松松。
二則是,就如出操一般,李承志依舊是身先士卒:三四塊比人頭還大的餅,有如腰粗的一甕肉湯,至多一刻,竟是餅不見渣,湯不剩汁?
就是將頭割了往下倒,也不該這般快才對?
不過伙食極好,至少頓頓見肉。
早食之后,便是整肅軍容……其實就是站軍姿。
都說秋老虎,不是沒有原因的。早晚雖涼,但一過午時,日頭烈的不比酷暑之時稍差。
站著站著就有一頭栽過去的,當即就有李氏仆臣將其抬下去,再拿涼水潑醒。
隨行就有軍醫,也不知從來找來的,醫術賊精。
一診脈就知你是真暈還是假暈。真暈的還好,至多編入己隊(李承志專為弱卒,傷兵所備)。后再視情況而定,是否回原隊。
要是假暈……李承志直接搬出了皇帝御筆親批,并蓋有寶璽的軍法:是砍了你的頭,還是爺爺抽你一頓,然后你自己滾蛋?
只是三日,因各種各樣的問題被驅逐出營的,竟有五十余個,占一成之多?
這可是虎賁,皇帝親兵,只要入伍就是官身。且不出意外,日后必然青云直上。
能進來的,哪個不是走了關系、使了力氣、費了心思?就這樣被逐出去,何其冤枉?
自第四日后,敢炸刺的基本消聲匿跡。便是心里恨的將李承志的祖宗十八代不知問候了多少遍,但臉上卻半點都不敢顯……
夕陽西下,余暈潑灑在金墉城中。百余頂軍帳凌然肅立,就如一朵朵白云。
一桿大旗迎風飄展,獵獵作響。隨著幡旗舞動,一只白虎似在張牙舞爪,栩栩如生。
營中飄散著淡淡的柏香,蚊蟲幾近絕跡。士卒每伍個一伙,在李氏家臣的帶領下,學習條例條令。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前世李承志雖沒當過兵,但干過好幾年的班干部。照貓畫虎,將一群虎賁當成新兵蛋子練,真心不難。
先是體能,其次隊列,特別是后者,至少要做到即時變陣,也就是后世新兵連的“班隊列隊形變換”、“班排組戰術隊形交換”。
能讓這些兵將《孫子十陣》練熟,估計就得月余之后。然后才是單兵訓練:步、騎、御、射,有可能的話再練練馭舟和水戰。
其實李承志也在摸索學習,看拿后世的方法練古代的兵,會不會有奇效。
而且機會難得:能拿虎賁練手,簡直求而不得……
中途小憩,該方便方便,該活動手腳活動手腳。李承志也停下了筆,揉著眉心讓李亮掌了燈。
就如見逢插針,元琨鬼鬼祟祟的湊了上來。離李承志足有五六步,被李睿攔了下來,才喊了一聲報。
李承南一見他就來氣。
本以為怎么也是親戚,該是臂助才對,哪知竟是滑頭一個?
第二日就跑來走后門,竟請托高湛來送禮,說能不能封他個隊主做做?
哪還不知元琨是受人攛掇,來投石問路的?被李承志一頓好抽……
瞅了一眼,李承志不耐煩道:“何事?”
元琨轉著眼珠,小意的問道:“屬下斗膽,有一事請教旅帥?”
是你不解,還是你那些從兄從弟、從父從侄不解?
李承志探眼一瞅,果見有不少人在往偷瞟,大都是元姓子弟。
他揮揮手:“講!”
“請教旅帥:軍中操練,皆依《太武操典》而行,俱是以陣列為先。而獨有旅帥,為何卻先練行軍?
還有這‘整肅軍紀軍容’(站軍資),好似沒什么大用處……”
說到最后半句,元琨聲音都快小的聽不清了,生怕李承志抽他幾鞭。
“誰告你去本將練的是行軍?你小小年紀,怎知這練法沒什么大用?”
李承志隱隱冷笑,抬眼掃了掃那二十余位宗室,高聲喝道,“怕不是以為我李某在故意折騰爾等吧?”
元琨急忙往下一拜:“屬下不敢,實是好奇而已!”
怎可能只是好奇,當我看不到元讞、元孝等人眼中的怨念都快要溢出來了?
御下之道,須恩威并施,不能一畏的強壓,還得讓屬下服氣。
李承志早就等著有人跳出來,好殺一殺這幫紈绔的威風。
“也罷,就讓爾等見識見識,本將這般練法是有用還是無用……李大?”
“仆在!”
“府中可操練新陣者有幾何?”
“皆可入陣!”
“那就挑伍什出來,明日演戰!元讞……”
“屬下在!”
“就以你暫為主將,兵員任你挑選,明日辰時,校場演戰!”
一聽演戰,元讞不但沒高興,反而頭皮一麻。
那日李承志與元乂演戰,他就在城上值守,看的不要太清楚……
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李承志冷冷一笑:“放心,只比尋常戰陣,或步或騎由你任選……不用計,更不用火……”
竟有這樣的好事?
元讞瞅了瞅李亮,又瞅了瞅侍在李承志身后的那十幾位家臣,滿臉都是狐疑。
這已相處五六日了,他也沒看出李承志的家臣強到那里。便是李承志勇冠三軍,威名在外,但又不是他親自上,更或是親自指揮?
要是換成早來晚歸的那二百高氏部曲,他倒會忌憚幾分……
元讞轉了轉眼珠:“敢問旅帥,不知能不能搏些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