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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七章 郎君還是那個郎君

  才至立冬,北地已然下起了第三場大雪。

  雪花徐徐落下,似蘆絨、如柳絮,更像鵝毛,天地一片銀白,彷佛無窮無盡。

  近五丈高的箭樓聳立于雪原之中,再往北兩三里,便是長城。

  這一段由先秦昭襄王時開始修建,經秦、兩漢、曹魏、兩晉等數朝,歷時八百余年,建起西起酒泉,東至懷荒,長逾萬里的邊墻。

  但因自漢以后,河西逐漸被廢棄,淪為游牧部落后花園,邊墻自然也就經久失修,日漸破敗。也就臨近酒泉、張掖、武威等郡城之外還留存有幾段較為完整。

  又因大河以東、薄骨律以南便屬秦地,關中,歷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故而邊墻時有修繕,依舊雄偉。

  便是此故,奚康生即便仗著投石機等利器,費時兩月,依舊未破麗子園,召自關中的數萬大軍被高勐死死的阻在邊墻之南。

  一計不成,奚康生又生一計。他令李韶執他儀仗予麗子園外羊攻。自己卻領大半關中兵直抵金明,與邢巒兵合一處。

  而后又令于離石鎮的崔延伯不計死傷強攻,終于在入冬之前,與崔延伯兩方夾擊之下攻破金明郡城。

  之所以如此急迫,只是奚康生不愿退兵,便是冬日天寒不得已休戰,也不能讓高肇過太舒服。

  但新問題也出現了:整個夏州都被包在邊墻之內,在麗子園之時都打的那般艱難,更何況高肇已然拿下六鎮,憑空多了近十萬強兵,并數十萬民戶,更是如虎添翼。

  那等開春之際,這仗又該怎么打?

  奚康生一襲大氅,眺目遠望。邢巒與崔延伯一左一右,侍立在側。

  另外有細作頭目,正在低聲給奚康生秉報:“予懷朔一戰,終是羅監棋差一招,不慎中了長孫道與高值的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未察高值率輕騎突進狼山,自沃野攻他后翼,羅鑒最致一敗涂地,不知所蹤……

  西三鎮步、騎近十五萬,大半潰敗,往西而逃,少部降附,降于高值……至此,六鎮皆落入賊逆之手?”

  明候棧道,暗渡陳倉……怎么這么熟悉?

  不就他與李韶、邢巒、崔延伯等剛剛才對付過高肇的那一招么?

  奚康生暗中古怪,又嘆了一口氣。

  高肇以有心算無心,于一年多前就開始布置,在六鎮埋下諸多禍根。再加朝廷突聞噩耗,驚慌失措之下昏招迭出,只是糧草一道就時續時斷,羅監焉有不敗之理?

  “而后呢?”

  奚康生又悠聲問道,“高植與長孫道就未趁勝追擊?”

  “追倒是追了,但剛只追出高闕塞,便遇上了柔然鐵騎,也不知何故,高值并未與之接戰,就此退回了關內……更古怪是,明知六鎮大亂,胡敵并未趁機進犯,而只是守著比干城……”

  邢巒與崔延伯聽的心驚肉跳:突然從哪里冒出來的柔然鐵騎,就跟未卜先知似的?

  但光守著一座比干城又有何用?

  正自驚疑,又聽奚康生問道:“還查到了什么?”

  頭目稍一頓,不確定的說道:“趁羅鑒與長孫道予懷朔對峙之際,下官曾率麾下潛入沃野探聽消息,予那時起,沃野、懷朔、武川三鎮之民便已開始大舉西逃。但詭異的是,鎮軍也罷、各戍、闕也罷,竟皆視若無睹,置若罔聞?

  時下官百思不得其解,后趁羅鑒大敗,下官于兵亂之中擄一鎮軍軍主才問出根緣:予決戰之前,好似羅鑒便已暗令,若六鎮之民避禍西遷,各軍一律不得阻攔……但此人只是軍主,所言也是道聽途說,是以下官也不敢確定真假……”

  邢巒駭然不已,驚聲嘆道:“輓鑒怎微風吹動如此昏饋?若是戰未起,民先亂,必致軍心盡失,他焉有不敗之理?”

  崔延伯深以為然,連連點頭,就只奚康生暗然道:“并非羅鑒昏昧,怕是六鎮方亂之際,他就料到了必敗之結局,可惜任他費盡心機,卻已回天無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還有一半他沒有說:羅鑒顯然是抱著“寧予外冠,不予家賊”的念頭,哪怕最終會敗,也不愿便宜了高肇,所以才會如此。

  他眉頭微微一挑,又問道:“可知西逃之鎮民之數?”

  “那軍主也只知大概,只說至少該有十萬戶。”

  “西逃之潰兵又有幾何?”

  “應有五至八萬!”

  奚康生勐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十萬民,八萬兵……李承志,你就不怕被撐死?

  邢巒與崔延很是不解,定定的看著奚康生。

  于四年前,也就是永平元年,朝廷令各州統計,元魏舉國共有民戶約六百萬。

  其中關中最多,近兩百二十萬戶,次為河東與齊魯,約一百七十萬戶,再次兩淮,約百萬戶。然后便是六鎮,有府戶約七十萬。

  而此次內亂波及整個六鎮,歷時足半年之久,僅僅逃出了十萬余戶、八萬余兵,合計也還不足六鎮軍民之三成,何奇之有?

  看奚康生臉色鐵青,崔延伯狐疑道:“敢問安武縣公,可有不妥?”

  何止是不妥?

  好個小賊,這一招蚌鶴相爭,漁翁得利竟用的這般的恰到好處?

  高肇予夏州猝然起事之際,號稱兵力也不過才是十萬。直到肆、定等州僧亂四起,相繼陷落于高肇之手之時,可能才將這“十萬大軍”的名號坐實。

  而這其間,死于戰亂之中老弱、無辜該有多少,而高肇謀劃了兩年之久,又費了多少心血才得償所愿?

  可惜這十萬兵中至少有七成為流民,不知拿了多少年的鋤頭,猝然拿起刀槍,又有幾分戰力?

  而反觀六鎮,凡民壯皆為軍戶,農時屯耕,戰時操練,且一年中至少有三年予軍中值役,與僧逆這幫烏合之眾相比,有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而最終,卻偏宜了李承志?

  也不知高肇知道辛辛苦苦一場,近有一半最終為他人做了嫁衣,會不會氣的吐血?

  奚康生甚至有一絲明悟:羅鑒既能予決戰之前,就暗中授意民戶西逃,難道就不會在料定敗局之前,予麾下秘授機宜:但見風頭不對,就三十六計走為上?

  不然手握十五萬大軍,怎會說敗就敗,且能在高植與長孫道前后夾擊之下,逃脫五成之多?

  逃出去的這八萬,要么是有馬可騎,要么有車可趁,再不濟,也是身健體壯之輩。算不得百戰老卒,但至少弓馬嫻熟,稍一操練,就能負甲殺敵。……

  越想,奚康生臉就越黑,心中更如波浪濤天。

  羅鑒此舉,委實太過詭異,難道他不知比起高肇,柔然才是元魏之死敵?

  但易地而處,羅鑒若是猜到駐于比干城并非胡敵,而是李氏部曲呢?

  不,羅鑒定然是猜不到的……

  想起近似自投羅網一般,被高肇擒至金明,之后又帶至統萬城的元懌,奚康生眼皮狂跳。

  元懌啊元懌,你這何嘗不是抱薪救火,飲鴆止渴?

  十個高肇都不一個李承志的對手。你倒好,生怕他不夠強?

  奚康生悵然若失,暗然嘆道:“奚難!”

  “末將在!”

  這是奚康生的三子,原為千牛備身,將達奚遣往西海后,奚康生便將他招至麾下,接任達奚的從事中郎之職。

  “八百里加急,將此訊報予朝廷。另將將士的冬衣、厚帳再催一催,何時能到!”

  “遵令!”

  奚難領命而去,奚康生又嘆道:“雪如此之大,不論晴后化與不化,皆使登城墻難如登天,這半月內攻城只是陡增死傷。而再有半月,便是小雪,時已天寒地凍,并非強攻之良機。是以不如暫且歇兵,退回金明郡城……二位以為如何?”

  早就該退了!

  也不知何故,請求休兵的奏呈都已近月,卻依舊不見朝廷來旨。請奏的冬衣、棉氈更是連影子都不見。

  太后與朝中諸公難道以為這十萬將士皆是銅皮鐵骨不成?

  再不退,凍死凍傷上萬都是輕的,迫于形勢,只能先斬后奏。

  二人心中腹誹,齊齊朝著奚康生一抱拳“洪賓(延伯)并無異議,若是朝廷責之,自當與尚書休戚與共!”

  奚康生長聲一嘆,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心中則盤算著如何予李承志措詞,才能說動與他?

  不多時,數十匹快馬自中帳奔出,往西而去。

  李承志黑著臉,滿是無奈的看著跪在地上皇甫讓。

  他知道自己的假死遠循之計會被人識破,卻沒想這么快?

  先是高肇,以示誠意送來的李承學。而后又是奚康生,為兩邊下注,不但將張敬之送來,更是搭上了一個達奚。

  如今倒好,朝廷竟然也來湊熱鬧,竟讓崔光為使,魏子建為副,來西海招撫予他?

  早就料到過這一天,所以倒不至于驚慌,更不至于惶亂,李承志就是有些羞惱,更有些尷尬。

  原本以為天衣元縫,更是以此而洋洋自得,卻不知是自欺人,掩耳盜鈴。

  這倒也就罷了,大不了就是死不承認,只要自己不露面,誰敢說李承志還活著?

  若是心情好,怎么來的就怎么送回去,也莫說西海,保證連張掖都讓崔光進不來。

  要是心情不好,索性來個匪兵過境,一骨腦的全搶到西海。

  無論是崔光這樣的大儒兼能臣,還是魏子建這各干吏,哪個不是李承志心心念念,盼的眼睛都藍了的人才?

  但誰能想到倒霉的時候來了,喝涼水都塞牙?

  好不容易等司州衛搜查的松了些,皇甫讓繼續扮作胡商,護郭玉枝入潼頭,出蕭關,到了河西地界。

  只以為自此后便是一馬平川,卻偏偏撞到了白龍易服,同樣扮作商隊的崔光與魏子建?

  若只是如此,倒也相安無事。畢竟皇甫讓與郭玉枝也不知其中還有崔光與魏子建,只需謹慎些,避開就是了。

  但好巧不巧的是,為表誠意,高英一不做二不休,將李承志的七八位姨娘、十多個嫂嫂和弟妹一并送來,生怕一家人不能團聚,嫌李承志過年時太孤單。

  更巧的是,恰好就被皇甫讓和郭玉枝給發現了。

  這一來,救還是不救?

  自然是要救的,但等人馬披甲,弩弓上弦,雙方猝然照面之際,就全傻眼了。

  崔光不認得皇甫讓,卻認得英姿颯爽,英名滿洛京的郭玉枝。

  更何況還有一個魏子建,兩家還是兒女親家。

  已然到了河西地界,突然就碰到了郭玉枝,但凡長些腦子,也能猜出個中原由。

  更何況崔光還是老狐貍中的老狐貍?

  這下倒好,他索性將扮做商隊的百多護衛一并交由皇甫讓,讓其一并統管。自己卻如甩手掌柜,每日好吃好睡,近似游山玩水。

  這只是其次。

  最令李承志的頭痛的是,可能都用不到半月,郭玉枝已至河西的急報就會呈上高英的桉頭。也等于徹底撕掉了李承志的最后一層遮羞布……

  特么的!

  李承志暗罵了一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罵的是誰。

  而后又一指皇甫讓:“與你有何干系?好的不學,盡學壞的,給爺爺滾起來!”

  李松就站在一側,心知李承志說的就是他,頓時有些悻悻。

  皇甫讓如釋重負,連忙站起身,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李承志看似疾言厲色,但凡是心腹都心知肚明:越是親信,他越是喜怒于色,對外人反倒客客氣氣。

  再者這一次不管怎么論,都怪不到皇甫讓頭上。因為誰也想不到會這么巧。

  而說直白些,能將郭玉枝救出來,皇甫讓絕對是大功一件。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不過把不準李承志心態,是以索性先認罪。

  還好,郎君還是哪個郎君……

  看他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李松獻計道:“既然已是石頭包不住火,不如泰然處之?”

  意思是該知道的都已知道了,該暴露的也已暴露了,就無需藏頭露尾,掩人耳目。

  李承志擰著眉頭,又錯起了牙花子。

  說起來簡單?

  他但凡一露面,哪怕是裝模做樣,敷衍塞責,也必須表明態度。

  是做反賊,還是元魏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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