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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二章 崩潰療法

  坐在車中,達奚捂著腦袋,像是圈里的豬,痛苦的哼哼著。

  他知道三個自己綁一塊也不是李承志的對手,自然不會蠢到與李承志打架、角搏。

  但也不是事事都不如李承志。

  所以,他把李承志灌到了幾桉底下,自己也喝成了這副模樣。

  而李承志就如報復一般,天都還沒亮,就將任令送到他的床頭:招撫將軍,主六鎮歸附軍民之一應事務。

  所以太陽都還沒露頭,達奚就不得不爬起來履新……

  宿醉的感覺很難受,頭就像是要炸開一樣。胃里酸的彷佛針扎,想吐卻什么東西都吐不出來。

  每當這種時候,十人有九人就會賭咒發誓,宣稱這輩子再也不喝酒了。但只要有人撩撥,可能都過不了夜,就會再次出現在酒桌上。

  就如達奚……

  張信義諂笑著湊了過來:“某知以往多有不是,但身不由已,只能請將軍海涵。若將軍不棄,某愿備薄酒一席,為將軍賠罪?”

  縱使頭痛欲裂,但嘴上卻很誠實,達奚憧憬道:“可有昨日那喝著不烈、入口極綿,卻后勁極足的清酒?”

  “自然是有的!”

  張信義滿口答應,“縱使沒有,某也能尋妹婿討來……”

  對啊,竟忘了這廝是李承志的妻兄?

  達奚喜笑顏開:“以前各為其主,受人差遣,你自當竭心盡力。而如今你我同殿為官,便不可同日而語,當一心一德,同舟共濟。是以賠罪不至于,就當你我間敘舊了……”

  張信義點著頭,隨口應著,心中卻想:果然不出承志所料,便是達奚有天大的怨氣,沒有一頓酒是消解不了的。

  一頓不行,那就兩頓……

  二人信馬游韁,近至午時才至鎮夷城北約三十里的紅土坡。

  顧名思議,此處山嶺似被血浸染,近如赤紅。如一條火龍一般,佇立在弱水東岸。

  數不清的民帳駐扎在山梁之南,山頭的斷口處,彷佛崩了一般,壘下無數紅土。上千民壯揮舞著鋤頭、鐵鏟,將土墩砍碎,再裝入車中。

  牛車、騾車長無盡頭,一輛接一輛的駛過山腳,運往鎮夷鎮。

  達奚到此時才想起來,昨日入城之時,外城下也如這般,民壯無數。

  不過不是挖土,而是在壘墻筑城。

  他很是不解:“為何不就地取材,反而要舍近求遠,往如此遠的地方取土筑城?”

  “承志稱:關城左近地勢平坦,多為弱水河沖積而成,皆為砂土,不宜筑城。而此處離城不遠,山上卻為坩土,無論鋪路、夯墻、砌爐,都極為便利……”

  稍一頓,張信義又低聲道,“再者,也不可能將這些亂兵、流民白白供養,總是要找些事做的……”

  達奚深以為然,頻頻點頭。這也就是所謂無事就會生非,就如軍中,凡擅帶兵之將,皆是如此。

  稍一催馬,達奚又往前靠了靠,張信義的親衛擎起一桿角旗搖了搖,頓時便有軍將迎來。

  來人甚是高大,騎著一匹近七尺高的大馬,馬蹬卻好似要拖到地上一般。等下了馬,更是如鐵塔一般,彷佛一只脫了毛的大熊。

  兩兄弟的長相足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一眼,達奚就認了出來:“可是李彰李將軍之弟?”

  “某正是李顯,見過奚將軍!”

  李顯恭恭敬敬的作揖,又朗聲道:“今日早間,顯已接到郎君手令,自今日起,某自當以將軍馬首是瞻……”

小書亭  倒是有禮有節,但忘了是什么時候,好像記得李承志說過,這就是個愣頭青,脾氣上來在他這個郎君面前都敢伸拳頭?

  記憶太過久遠,達奚只是隱約間有些印象,都忘了這已是好多年前的老黃歷了。

  這幾年,李顯被李松帶在身邊悉心調教,已然長進了不少。雖偶有莽撞之時,但比起三年前已是天差地別。

  “李軍主有禮!”

  達奚客客氣氣的回了一句,又溫聲交待道,“事不宜遲,就有勞李軍主將各部首領、族長請至營中,與奚某一晤!”

  “遵令!”

  李顯應了一聲,遣親信去傳令,而后又領著達奚與張信義入營。

  想起臨行前李承志的交待,達奚稍有些擔憂:“稍后若是逼迫過甚,會不會適得其反?”

  這句話說的沒頭沒尾,李顯一時沒反應過來。張信義卻知道他是何意,但他并未應話,只是神色古怪的看了眼李顯。

  常言窮山惡水出刁民,北鎮卻截然相反。

  孝文帝未遷都洛陽之時,六鎮為舊都平城之屏障,將卒多為拓跋貴族,鎮民多為鮮卑、敕勒的大部族、豪強。

  遷都之后,這些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又因為抵御柔然,元宏索性強令:凡六鎮軍民,皆不得外遷。

  哪怕是因功累遷,遷職升官,九成九也只會在六鎮這個框架之內。就如李承志任虎賁將時,麾下多有六鎮豪強子弟,其父祖已貴為候、伯之爵者不勝枚舉,但大多數依舊為六鎮之官。

  又因元宏強行漢化,重用漢臣等一系列措施,六鎮將官也罷,豪強也罷,更是一日過的不如一日,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之后為擴充兵員,屯田養兵,凡被貶之官吏、戰敗之將卒、或因反叛革籍的民戶、及戰爭中強擄的俘兵、難民,元宏一股腦的全塞到了六鎮,久而久之,從上到下的構成越來越復雜,矛盾越來越尖銳。

  說實話,能堅持近二十年,六鎮硬是捱到山窮水盡,已無半絲活路的地步才反,委實出乎李承志的預料。

  可見韌性之堅!

  所以即便待遇差些,甚至是苛刻些,但只要有口飯吃,這些人暫時就鬧不出大亂子。

  不然李承志為何會派李顯來?

  正因為李顯有些莽,所以也是一根筋。向來都是郎君怎么說,他就怎么干,從不打一絲折扣。

  比如郎君說了,丁壯每人每日需背夠紅土百擔,才能發一張粟餅,那他就絕不會在你背夠五十擔的時候,發給你半張。

  莫說五十擔,就是九十九擔都不行。

  比如郎君又說了:若是敢有人鬧事,便以雷霆手段待之,該砍頭的砍頭,該驅逐的驅逐。

  李彰倒是沒殺過幾次人,但被他押送出境的卻有不少。且是拖家帶口,一并驅逐至西海之北,任其自生自滅。

  過了浚稽山,除了戈壁還是戈壁,連口水都找不到,怕是活過三日都難。

  便如這般,在強壓政策之下,難民營中的怨氣很大,但一直相安無事。

  只因留在這里,至少還有條活路,若是去了漠北,卻是十死無生。

  所以張信義已然料到,達奚此次雖是臨危受命,但差事算不得難。

  一是因為達奚忠厚,不似李顯這般不近人情,一點都不懂的變通。權限之內,定是會予鎮民行些方便。

  二是李承志深知張馳有道,暗授達奚之安置之策,比只令一昧強壓的李顯寬松了好幾倍,自然要輕松許多。

  所謂由儉入奢易,便是這般的道理。

  哦,承志稱這是……崩潰療法!

  心中思忖,張信義隨達奚入了軍營。

  營寨就立在弱水河邊,共有一千。而這一千兵看押的民壯就近有上萬。若加上其妻兒、老小,至少也在四五萬左右。

  達奚下意識的生出一絲狐疑:數量如此懸殊,李承志為何就不怕亂民嘯營?

  正值午時,營中已開始造飯,也有步卒駕車,準備給難民送飯。

  達奚突發奇想,說已見過民壯,卻不知老弱如何安置,要跟著去看一看。

  張信義的任務只是將達奚送到地頭,故稱宿醉無力,不愿再騎馬奔行。李顯無奈,只能親自帶路。

  而剛出營寨,達奚便聽到了一聲爆響。

  聲音極大,似是比雷還要響。雖然騎在馬上,但達奚依舊能感受的大地陣陣晃動。遠處紅霧漫天,似是有血雨從天而降。

  達奚隨李承志征戰關中,自然見識過火器之威,更知這是火藥所致。但他不知道為何會用在此處?

  “此為何故?”

  李顯言簡意賅:“炸山!”

  達奚一聽就懂:應是將紅土炸松,以便民壯鏟運。但奇怪的是,這般大的動靜之后,即無馬嘶,也無人嚎,四野間不是一般的寂靜?

  就算西海的戰馬都經過操訓,早已習以為常,但這些難民皆是新近遷來,焉知炸藥為何物?

  正狐疑間,煙塵漸漸散去,看到紅山之下的那一幕,達奚眼角微微抽搐。

  凡民壯盡皆跪伏于地,有的就如受驚的野雉,恨不的將頭杵進土里。也有的不停的磕著頭,似是在向老天請命。而大多數的,都被嚇的瑟瑟發抖。

  怪不得難民近有五萬,李承志卻只敢派一千兵看押?

  便是自己在關中初聽晴天響雷,不也以為是天降神罰,以助李承志破敵?

  而這些愚民又何曾見過旱地霹靂,更甚至將山都能炸開的景象?

  自然以為這是神跡,更將施術的兵卒當成了天兵天將,焉能生出半絲忤逆的念頭?

  達奚不由自主的想起早間與李承志拜別時的情景:六鎮苦寒,遠不如我西海富饒。是以凡逃荒之民,無不甘之若飴,誠心歸順……你盡管施為便是。

  這哪是因西海富饒而誠心歸順?

  分明是被這般神跡駭的六神無主,根本不敢反抗……

  達奚頓時就多了些底氣,更多了些信心。他輕吐一口氣,又揮了揮手。

  車隊緊隨其后,往山梁之東行去。

  又往前走了約四五里,達奚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營寨。

  人一過萬,無邊無沿,何況是三萬余?達奚站在山梁上,只覺眼前的民寨竟望不到盡頭。

  一道大渠穿寨而過,深近六七尺,寬近有一丈,其中放滿了水,正緩緩往東流淌。

  而后左右又分出許多支渠,縱橫交錯,將偌大的營寨分成了無數小寨,就如一個連一個的“田”字。

  達奚不解道:“為何如此?”

  “一是便于百姓取水,二則以渠為墻,可省卻寨墻,三是遲早都要修,早修不如晚修……”

  李顯向來如此,不管你能不能聽懂,只要是他自己能懂就行,便是與李承志問對也是如此。

  達奚琢磨了好一陣,才知他說的二與三是何意。

  民寨皆被水渠圍在中間,流民進出,必經石橋,只需在橋上駐以三五個兵卒,就可免奸細竄連,亂民流竄。

  這與洛京的“里”如出一轍。

  至于早修遲修,應是指此處遲早都要墾田,反正都要修渠引水,不如提前建好……

  攤上這么個下屬,以后想偷懶都難,但凡有一句話交待不到,怕是就能生出波折來。

  但好處也顯而易見,至少不用勾心斗角,爾虞我詐……

  達奚嘆著氣,又催了催馬:“入寨看一看吧!”

  此時已近未時,但寨中并不見有炊煙升起,更不見一個人影,分明是一座空寨。

  好在達奚知道,凡手腳健全的老者、婦人,皆被遣至野中墾田。若是腿腳不便,或是老邁不堪,則被集中至寨北剝麻。那里修了數座大池,專用來漚麻。

  倒非李承志不近人情,連殘缺之輩都不愿放過,而是流民皆以“戶”為治,你干的多一些,分到家中的口糧就多一些。

  只要你愿意,哪怕全家躺在帳中,天天做白日夢也無人理會,只以不生事就行。但會不會餓死,就不知道了……

  又靠進了些,達奚側耳傾聽,似是聽到了朗朗的讀書之聲。

  他好奇道:“流民寨中也建了童學?”

  李顯點著頭:“郎君說過,凡歸附之民,皆為我西海子民,是以當一視同仁……”

  一視同仁個屁?

  昨日才去過銅廠,達奚又不是沒見過?

  那些在渠邊挑揀銅粒的老弱,都吃的是面餅,喝的是肉湯。而且每月工俸多達兩百錢往上。

  但在紅山下挖土的難民丁壯,就只能啃粟餅、麥飯,喝野菜湯。再多余連半個銅子都無……

  雖如此腹誹,但達奚也心知肚明:李承志能為這數萬老弱供以衣食、氈帳,就已是莫大的恩惠。

  但凡換一個來,如高肇、羅鑒、長孫道,哪會管你死活?

  絕對是丁壯充軍,老弱婦孺任其自生自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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