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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零章 不敢賭(三)

  元澄猛然抬起頭,直戳戳的盯著高英。

  以前姑且不論,自太后稱制至今已近四載,元澄為其耳目心腹、股肱之臣,對高英自是極為了解。

  但他從來都沒想到過,有一日,高英會蠢到如此地步?

  隔河而治……你當李承志是白癡不成?

  莫說如今已有數萬西海大軍強渡大河,隴西之地淪陷只是遲早之事。便是半月及兩旬前,大河還未失守,敵軍尚在河西之時,李承志也絕不會答應什么隔河而治。

  孫子云:勢如彍弩,節如發機。似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諸葛又云:行兵之勢有三,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

  天勢者,日月清明,五星合度,彗孛不殃,風氣調和。

  地勢者,城峻重崖,洪波千里,石門幽洞,羊腸曲沃。

  人勢者,主圣將賢,三軍由禮,士卒用命,糧甲堅備。善將者。

  而如今的李承志,已因天之時,就地之勢,依人之利,是以所向者無敵。更如孫子所云,已如張弓之箭,不得不發。一發則不可收拾。

  這便是所謂的一鼓作氣。而李承志又怎可能折自家軍勢,滅自己銳氣?

  見元瞪目瞪口呆,似如泥塑,高英臉上閃過一絲兇光:“任城王可是覺得不妥?”

  何止不妥?

  如今危在旦夕,就如餓狼已跳進了羊舍,朝延與待斃的羔羊并無區別。

  不思量如何逃命也就罷了,卻妄想向餓狼搖尾乞憐,以茍活性命?

  簡直是笑話……

  便是元澄已驚懼萬狀,但依舊緊咬牙關,“咚咚咚”的往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太后,請三思啊……”

  這一聲悲嚎,委實將元詮驚的不輕。

  元澄方才還怕的要死,駭的全身發顫,這一轉眼,竟突然生出了這般虎膽?

  心中狐疑,卻見劉芳與游肇也罷,太后也罷,甚至侍在階下的秦松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元詮不由自主的動起了腦筋。

  方才一番義鋒,想必元澄已心知肚明:太后不愿承責,自然要找人背鍋,數來數去,也就他元澄最為合適,所以才那般驚恐。

  想必也知道,若是他乖巧些自動承罪,未嘗不能留下一條性命。但元澄倒好,死鴨子嘴硬,竟敢和太后對著干?

  暗忖之間,元詮突然想到:方才太后令秦松去傳高肇。與“隔河而治”,并老淚縱橫的元澄相合,突就如福至心靈:若不解李承志心頭之恨,莫說隔河而治,便是將關中割給他,怕是也難止刀兵。

  而李承志之所以起兵,皆為被迫無奈,如作傭者便是元英、元澄、元嘉、高肇四人。

  如今元英與元嘉已薨,只余元澄與高肇……朝廷若想與李承志求和,定會向天下呈這二人之罪,更有可能押著這二人去向李承志請罪……

  元詮恍然大悟,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怪不得自崔延伯大敗后,太后一反常態,但凡朝日,必會予朝會之上陳訴元澄之罪,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完了……元澄這條命怕是保不住了。

  而這只是其次。元澄最怕的,應該是果真如太后所愿,便算是坐實了他“禍國殃民”的罪名,保不住性命與聲名算什么,能不能保的住家小都還是兩說……

  正胡亂猜疑,又聽殿外一聲朗喝:“太后、陛下,平原郡公求見!”

  又聽太后喝了一聲“宣”,就見高肇邁入大殿:“見過太后、陛下!”

  “起身吧!”

  高英硬是忍著怒火,揮了揮廣袖,又問道:“前幾日予你所言,可是想好了?”

  “為國分憂、為君分憂,皆為臣子之本份。便是讓臣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

  元澄猝一回頭,死死的盯住了高肇。只見其神色蕭索,似是已心灰意冷,他心中生出一絲明悟,冷不丁的一個激靈。

  高英耳根雖軟,才能也是平平,但不至于蠢的連豬都不如。

  莫不是高肇出的主意?

  “高首文,若非爾等奸賊,焉能使我天朝至四面楚歌,岌岌可危之勢?如今還敢饕口饞舌,蠱惑太后?”

  “任城王好沒道理?”

  高肇施施然的直起腰,“高某若是能未卜先知,算出會有今日。當日也就不會被殿下的三寸之舌鼓動,繼而自投羅網,自尋死路……”

  元澄猛的一愣。

  對啊?高肇比他還要怕死,不然當初就不會因驚懼李承志報復予他,從而那般干脆的繳械投附。

  但如今明知這是一條死路,高肇又豈會自掘墳墓?

  那除了高肇,還能是誰?

  正在暗中驚疑,又聽高英一聲冷喝:“陛下體弱,耐不得久坐,想必已經乏了,孤先行一步,送他回宮。就勞諸卿家,今日一定要商量個章程出來。秦松,令力士守好殿門,待議出首尾,再與我秉呈……”

  也不顧眾臣目瞪口呆,高英牽起小皇帝起了身。不待眾人恭送,一大一小已消失在屏風之后。

  元詮滿臉錯愕:“太后……這是何意?”

  “還能何意?”高肇冷笑一聲,“任澄王若是不答應,我等皆須陪他囚于此處……”

  “答應什么?”

  元澄目眥欲裂,“莫以為我不知高英是如何算計:一為迫我替她遮罪,二為想借孤項上這顆人頭,予逆賊乞憐……簡直癡心妄想……”

  元詮驚道:“你瘋了?”

  便是事實如此,也不能說出來呀,就不怕太后破罐子破摔,將你任城王府抄個干凈?

  已到如此地步,沒有什么事是高英做不出來的……

  元澄咬牙切齒道:“是太后瘋了!”

  高肇卻一聲朗笑:“殿下所言差矣,應是這朝堂,這元魏之臣盡皆瘋了……”

  笑聲未落,他又抬起手指,怒視著劉芳與游肇:“劉伯文(劉芳的字),游伯使(游肇的字),你二人到底是何居心,竟予太后呈如此下策……當李承志是蠢豬不成?”

  還真就是這二人獻的計策,他們安的什么心?

  元澄與元詮都驚呆了。一個咬牙切齒,一個不知所措。

  劉芳默然不語,看著高肇似笑非笑。似是不屑,又似不齒。

  游肇卻冷哼一聲:“好,求和若為下策,那請教郡公,何以為良策?”

  高肇猛的一愣,一口氣堵在嗓子里,憋的他好不難受。

  若他有良策,何需被高英哄到京城,如今就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元詮猛吐一口涼氣,急聲問道:“便是無良策,也不至于令任城王殿下與高郡公枉送性命,更助長了反賊囂張之焰?”

  “未曾試過,太尉焉知李承志不會議和?”

  劉芳輕嘆一聲,又朝秦松做了個揖:“寺卿,已至此時,又何需欲蓋彌彰?想必太后定有鈞令,若是有,就盡快拿出來吧……”

  “哪有什么鈞令?”

  秦松干笑一聲,在袖中一陣摸索,掏出一陣白絹,遞給了劉芳,“就只有當日尚書與尉卿所呈之章,太后令下官尋了來,以備不時之需……”

  也罷!

  劉芳微一沉吟,順手遞給元澄:“當初殿下還未及冠,便被高祖(元宏)委以重任,先使持節任征北大將軍,數月平柔然,后遷征西大將軍,月余定氐羌。

  后又相繼為征南、征東大將軍,定梁、益、荊、徐四州,威震兩淮……便是文明太后(馮太后)也贊殿下‘風神吐發,德音閑婉,當為為宗氏領袖’。

  世人只當殿下為社稷之砫,以文見美,為治世之臣。卻忘了殿下當年威蕩四海,氣懾江吳之功。比之中山王(元英)、饒陽公(元遙)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以我等皆知,附高郡公巡防西海之奏也罷,助中山王提防李承志也罷,皆因殿下高瞻遠矚,為防微杜漸……然時運不濟,流年不利,李承志更非常人可度,是以功虧一簣……故而錯并不在殿下……”

  錯不在我?

  那為何還陷害于我,替她遮罪?

  “莫要以為夸贊幾句,孤就會得意忘形?也好叫尚書知道:元道鎮今日寧愿撞死在這昭陽大殿,寧愿被世人罵做逆賊,唾棄百世,也絕不會如太后之愿……

  若真要背負‘禍國殃民’‘奸罔佞臣’之名,死后以何面目見列祖列宗?”

  劉芳嘆了一口氣:“殿下誤會了,連太后都不敢強逼予你,令你就范,我等何來虎膽?且見看過……”

  “有何好看的?”

  元澄咬著牙,冷笑了一聲,但還是拆開了奏表。

  只是一眼,他瞳孔就倏的一縮:“平賊三策”?

  如今舉天之下,這個“賊”除了李承志,還能有誰?

  心中哂然,他一目十行。越看越是驚愕,一雙眼睛瞪的有如牛眸。臉色忽明忽暗,陰晴不定。

  寥寥百余字,他卻看了十遍不止,生怕眼花了一般,連眼皮都不敢眨。

  好個劉芳和游肇,這平賊三策,與當初他建議太后向吐谷渾和柔然借兵,而后合圍西海的計謀有何區別?

  無非就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以議和之名與李承志斡旋,而后暗調山東、兩淮之兵,輕車簡騎,經雍州、梁州、武都鎮入吐谷渾,而后突出奇兵,經弱水河畔突襲鎮夷、西海……

  若是以前,元澄定然會生出惺惺相惜之心,贊一聲“君子所見略同”。但如今,他只能“呵呵”一聲。

  更何況還是如劉芳、游肇這般舉天下皆知的大儒,予軍事不敢說一竅一通,但絕對未精通到哪里。

  之前只以為是高肇從中做梗,或是太后情急之下方寸大亂,卻不想真的出自劉芳與游肇之手?

  元澄冷冷一笑:“撤了南征大軍,又該如何防范島夷(南梁)?”

  “如今兩淮、山東、河南、蜀中足有大軍三十萬,并不需盡皆北上。或是五成,或是三成足矣……”

  “簡直是笑話……三成也才不過十萬,而爾等可知,敗于西海之下的吐谷渾、柔然并崔延伯等,各有多少大軍?便是不計民壯,只是精銳,就有足足五十萬?而從始至終,西海兵不及十萬,費時不過月余……”

  元澄冷笑不止,又揚了揚手里的奏章,“敢問尚書與尉卿何德何能,敢言只遣十萬南軍,就能行圍魏救趙之計?就憑爾等于表中所言之:西海本就外強中干,如今更是強弩之末?”

  游肇又道:“這并非我等妄言,而是元鷙密奏……”

  元鷙,他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不論元澄、元詮,還是高肇,猛的一愣。

  “怎可能?他予居延湖畔大敗于李承志,致全軍覆滅,若是未以身殉國,也定然已降了西海,怎能送來密奏?”

  元澄雙眼瞇成了一條縫:“怕不是李承志這奸賊以元鷙之名施以奸計,誘使我等孤軍深入?”

  密奏是從太后之處得來的,劉芳與游肇哪知是真是假?

  二人對視一眼,又望向秦松。

  秦松會意,朗聲回道:“此密奏來自敦煌薩保(朝廷任命的胡商頭領),又由繡衣使經白蘭、松藩(吐谷渾大城),特意繞過西海送至京中。又請元鷙故舊、親信、家眷辯過,應是不假……”

  元澄正在火頭上,見誰懟誰:“你說不假就不假?”

  秦松也不惱,稍一沉吟,又在袖中一陣摸索,掏出一張寫滿字的帛絹,遞給了元澄:“殿下看過便知!”

  元澄半信半疑,接了過來。

  先看了看首尾之處的暗號,又予信中尋了一陣,元澄眼中露出一絲驚奇:還真是經敦煌繡衣使送來的?

  元暉遷為涼州刺史之后,原定由夏州刺史高猛遷任中領軍之職后,兼領繡衣直指。但高猛連京都未進就起兵造反,繡衣直不宜空懸過久,便由當時最受高英信用過的元澄暫代。

  直到他予去歲冬出使柔然之前,才轉由秦由暫領,至今已三年有余。是以不算知之甚詳,但至少懂得皮毛。

  至少這密奏中的暗記、密語,他還是能認出一些的。

  也更知道,凡邊陲重鎮,必有繡衣使潛伏。而敦煌西鄰高車、高昌等西域諸國,南接吐谷渾,北通柔然,又為絲綢之路之中樞,怎可能少了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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