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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三章 噩耗

  十月初十,西海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大雪。

  整整下了五天五夜,待放晴時,只見山野皚皚,萬里無垠,眼能所及之處茫然一片。

  天剛蒙蒙亮,各曹官吏陸續入衙。不多時,又舉著推、鏟之類的器物,出了部曹在街中清雪。

  一鏟子下去,積雪竟然都不見底。待挖出三合土軋制的路面,竟然有尺半之深。

  城中都是如此,城外、山下、原野之中呢?

  李承志輕嘆一聲,霧氣就如白練,一閃而逝。

  “民居可有倒塌,百姓可有傷亡?”

  崔光做著揖:“國公放心,無論鎮夷,還是合黎山兩麓,凡民居不為磚制,便為紅土夯制,堪比城墻,便是雪再大,也無壓塌之虞!”

  “各廠呢,工棚、廠房可有損壞,工壯可有凍傷?”

  “至第二日時,下官便令各廠停工,加固廠房工棚,之后便將工人遣散歸家。”

  李始良回道,“廠房倒是無礙,就是如銅廠、紙廠、被服廠等需以池儲水浸泡物料之處,因未來得及開曾排水,各池皆以結冰。以下官估計,經今冬凍漲,開春定然會損壞不少!”

  “只是幾口水池,有何打緊,只要人無事就好!”

  李承志松了一口氣,“居延湖左近的牧部呢?”

  李始賢下意識的一頓,微微一欠腰:“昨夜子時雪停,牧部便送來急報,大雪第三日,便有積雪壓榻帳房、壓傷牧民之事發生。我當即與李主事相商,令牧民遷往就近軍營……

  至昨日子時雪晴,又來急報:近半受災之民皆已安置妥當。稍后,我又召集民曹各官吏,調集糧食、牧草,但等天晴路化,便會運往居延湖。”

  李始賢終是得償所愿,予上月遷為民曹主事。待上任之后他才知道,李承志為何寧愿他任個副職,更甚至是閑職,而不愿他任一曹主事。

  這官,真不是那么好當的,更何況是事務最多、最雜、最繁重的民曹?

  這一月以來,他廢寢忘食,兢兢業業,剛捋順了些頭緒,卻不想又來了一場雪災?

  糧民還好,糧皆已入倉,住的也是房舍。而牧民可就慘了,遇到這種十年不遇的天災,艱難可想而知。

  近有兩尺厚的雪,小一些的羊羔當場就能被捂斃,凍死凍傷更是不計其數。

  而這只是其次。

  若是氣溫不回暖,雪如果不能盡快化盡,牲畜何以充饑?

  只需數日,牛羊就能餓死大半。

  好在如今正逢戰時,西海又幾乎是全民皆兵,再加應急機制很是完善,是以軍民的抗災反應和效率都極高,至少可以將牧民的傷亡降到最低。

  大雪的第二夜,李承志便令兵部準備救災,待天色將明,李始賢請求居延湖駐軍協助民曹救災的奏呈就送到了李承志的案頭。又請求倉部調災糧、調牧草,以解牧部燃眉之急。

  可見李承志能想到的,李始賢也已經想到了。

  看了看李始賢花白的鬢角,李承志暗暗一嘆:“只憑民部救災,無疑于杯水車薪,待救災之糧草、車帳運至居延湖,怕是要半月以后。牧民還好,尚有存糧應急,而牧部之牲畜,怕是十不存一……李亮?”

  李亮忙一躬身:“臣在!”

  “號令李彰,調集新軍,即刻救災:予營中留兩衛(一衛五千,兩衛一萬),以備不時之需。另四衛先遣兩衛開路,清開馳道。其余兩衛負責運糧,務必在三日之內,將災糧運至居延湖。

  另快馬知會李永壽(率兩衛駐于居延湖北),無論兵卒口糧,或是軍馬草料,一律只留三日所需,余者盡數調拔于任光(民曹副主事,主管牧部),令其救濟災民……”

  “諾!”

  李承志稍一頓,又道:“另外遣令使往薄骨律,詔令李豐,令他審時而定,盡快收兵,撤回薄骨律!再詔令皇甫,只需守好城池即可,莫要與崔延伯擅啟戰端……”

  凡立于李承志兩側的文臣武將,無不悚然一驚。

  自九月初,李承志下令李豐渡河,如今雖只月余,但李豐勢如破竹,于麗子園(今銀川)大敗邢巒。

  若非邢巒見機的早,用從金明郡挖來的油沙在邊墻下擺了一堵火墻,李豐怕是直接能打到沃野鎮去。

  既然北路不通,李豐又當機立斷,轉進向南。

  麾下雖只五萬兵馬,他依舊分兵兩路。先予麗子園陳兵三萬,沿邊墻三里外列成炮陣。就如一把刀,將北地與關中一切為二,使邢巒、元遙、奚康生等投鼠忌器,不敢揮軍南下。

  而后由副帥張信義率剩余四衛,向高平鎮挺進。沿途郡縣無不聞風而潰。或是逃進關中,或是循往金明。若非李承志早有嚴令,此番只是虛張聲勢,莫說高平鎮,怕是連涇州都已易主。

  戰事如此順利,局勢如此之好,李承志卻要予此時退兵?

  就因為這場大雪?

  若是怕李豐陳兵于野,兵卒不耐風寒,會有凍死、凍傷者,將高平鎮攻下不就行了?

  況且冬服早已運至各軍,那般厚的皮袍、氈靴,便是置身于冰窖中猶不覺的冷,何況只是一場大雪?

  正在暗中驚疑,又聽李承志說道:“罷了,再令皇甫與李豐,退兵之后,若朝廷并無反攻之意,便令他二人商議,撤兵六衛予西海……”

  “為何?”

  崔光終是忍不住了。

  他委實想不通:罷戰也就罷了,為何還要撤兵?

  就因高英裝憐扮苦,淚跡斑斑,求你退兵的那封私信?

  好個李承志,你還敢說與太后清清白白,并無私情?

  也不只一個崔光,如李始良、李始賢、魏子建、李亮,更或是張敬之都是滿臉震驚的看著他。

  如今西海在外之軍十三萬,兩萬在敦煌,由李松為帥,鎮守西陲。

  五萬在薄骨律,由李豐為帥,如今都快要打進關中了。

  還有六萬在大河兩岸,由皇甫讓為帥,駐守武威、山丹馬場、鄯善、枹罕并秦、梁二州。

  如此算來,東線就足有十一萬兵。聽著很多,但只是駐守諸多州城、防備隴山以東的崔延伯,薄骨律以北的邢巒、元遙,就最少要六到八萬。若撤回六衛,也就是三萬之后,皇甫讓與李豐再無東進之力……

  “還能為何?”

  李承志悠悠一嘆,又看了看天,“只是河西,雪都如此之大,遑論祁連山以南的吐谷渾,及漠北深處的柔然?”

  “這兩處雪大不大,予我西海何干……嗯,不對?”

  崔光如夢如醒,“不該是雪越大,才越對我西海有利么?如此大災,牲畜凍死、餓斃定然不計其數。小一些的部落,便是滅族也不鮮見,如此一來,這兩國必然國力大損……”

  看李承志眉頭緊皺,神色古怪至極,崔光漸漸的就說不下去了:“可有不對?”

  “倒也非不對。若是以長久計,定然是予我等有利的,但予眼下而言……”

  李承咧了一下嘴,“胡族就指著牲畜過活,若凍斃者甚眾,豈不是再無活路?換而言之,都快要餓死了,有什是不敢干的……”

  張敬之的臉色猝然一變:“舉兵進犯?”

  李承志點點頭:“十有八九!”

  這些人暫時想不到這一點,李承志并不奇怪。

  只因至南北朝的史書中記載的還比較少,再者這幾位皆非常年領軍,更不曾于北鎮任職,故而不知此節。

  若換成奚康生、元遙、崔延伯之流,必然能想到:胡部但逢大災,必然犯邊。

  就如漢王朝但逢災年,必然造反不斷是一個道理。胡族如果不搶,就會餓死,甚至是滅族。

  雪不可能只挑著一個地方下,一部受災,十部中的七八部必然都會受災,便是想搶也無東西可搶。

  數來數去,也就只剩漢王朝了……

  雖說剛吃了大虧,不論吐谷渾還是柔然來搶西海的可能性不大,但就怕有萬一。

  人餓瘋了什么事都干的出來,如今恰逢西海空虛,河西又是四戰之地,并無天險可守。若是真來一支胡兵燒殺搶掠,偌長的邊境線,就只憑李永壽的兩衛騎兵和李彰的六衛新軍,還真就不好防。

  所以還是早做打算的好……

  如崔光,還是有些將信將疑。不是懷疑李承志沒說實話,而是懷疑柔然和吐谷渾有沒有這個膽子。

  不過未雨綢繆、防微杜漸總歸是上策。再加此次李承志本就定好了戰略:只為亮亮獠牙,給朝廷施加壓力,而非真的進犯關中。所以早一時退兵與晚一時退兵區別不大。

  不過崔光自知其短,向來極少置喙軍務,此次也是一般。他稍一沉吟:“那朝廷這里,又該如何?”

  “太后既稱五萬民戶與十萬石糧已至關中,只求我退兵,就地就能運至隴西,那我權且信她一次!”

  李承志轉顏一笑,“予皇甫傳令時,我一并呈書與太后,就稱即刻派人接收,是以才暫且休兵。若后續所應之民與糧草依舊如之前一般一拖再拖,那就別怪我一鼓做氣,打進洛陽……”

  這話有些狂,但予朝廷與太后而言,卻如當頭棒喝,懸勁之刃。

  不看李豐只半部偏師,便將元遙與奚康生的足二十萬大軍阻在邊墻之北。另半部偏師直進高平,更使關中汲汲可危,朝廷哪敢懷疑。

  如此一來,定然是不敢耍花招,至少會將前期答應的民夫與糧草送來,且是有多快,送多快。

  “如此最好!”

  崔光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那下官就著著手予隴西分田、分戶!”

  “自然是要盡快定個章程出來!”

  李承志微微一笑,“有勞尚書!”

  關中的雪不大,但下的極早。還不至十月,天便時陰時晴,每過兩三日,都會飄一場雪花,旋落旋化。

  每下過一場,再晴過一次,天就會冷上幾分。如此斷斷續續,立冬還不足兩月,卻似三九一般,寒的刺骨。

  李承志發明的火炕、鐵爐早已傳入關中。但大多是小門小戶在用,如楊氏這般的大族,依舊用的是地龍。

  倒非楊氏財大氣粗,而是族長揚播生有重疾,最是受不得煤煙氣,但凡吸入一絲,就能咳上半日。是以主宅之內,皆不得生煙,更遑論燒煤。

  但地龍所費柴草甚巨,是以除了長房子嗣,并侍俸的仆從之外,其余各房皆搬出了主宅,予別院御冬。

  然今日,卻幾兄弟齊至,聚與中堂。

  楊椿已近六十,頭發已然半白。恰逢誕于冬月,眼見生辰將至,若按常理,定是要大肆操辦一番。

  但長兄楊播久病,如今更是氣若游絲,怕是挺不過年關,是以這壽辰只能做罷。

  他坐于上首,將手中的秘報又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臉上浮出幾絲愁色:“這與大兄而言,近如噩耗,焉能如實相告?”

  五弟楊津豁然起身,不滿道:“若不如實相告,豈不是欺瞞于大兄,又如何讓他冥目?”

  楊椿雙目一鼓,怒聲喝道:“放肆……大兄還未死,你焉敢如此無禮!”

  楊津剛要爭辯,其余幾兄弟連忙起身,將二人分開。

  待重新坐定之后,個個都是愁眉苦臉。

  其實五兄弟皆知,大兄已然命在旦夕,不論說與不說,或是這秘報是不是噩耗,都無幾日好活。二兄楊椿與五弟楊津所爭,也根本不在于失不失禮,放不放肆。

  而是該助朝廷,還是暗附西海。

  原本眾兄弟皆屬意前者,畢竟楊氏因元魏而興,又世受皇恩,雖屢受迫害,楊氏已大不如以前,但也只是元恪一朝。且如今改天換地,高英與幼帝皆待楊氏頗厚。更是恩賜楊氏兄弟起復,若非揚播久病,族長之位懸而未決,如楊椿、楊津早該入京,接任部首、尚書之職了。

  然楊椿與楊舒卻稱李承志有梟雄之資,就算不能成事,禍亂關中的本事還是有的。是以便是不愿做那亂臣賊子,楊氏至少也該兩不相幫,以免得罪了這樽瘟神。

  但也不知楊播如何想的,更或是病糊涂了,卻選了第三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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