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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八八章 殉國

  北地才剛剛解凍,向陽的山坡下也就剛剛冒出草芽,洛陽卻已是花驕柳綠,春意怏然。

  夜色漸農,華燈初上,各寺佛塔上的金像散發著令人迷醉的光芒。

  一行十數騎直奔永和里而來,里正剛要阻攔,為首的騎士右手輕拋,一根黃澄澄的銅鋌就落在了里正腳下。

  “莫要查了!”

  “是是……恕小人眼拙……”

  里正忙不迭道歉,但一行早已奔出了百余步。

  方才闖門的是執金吾郭景尚,就住在永和里。

  郭景尚直奔郭府,入正堂去尋郭祚。不多時,堂中就專出一陣摔砸器物,并喝罵的響動。

  有仆從本欲看個究竟,但還未進耳門,就被全身披甲的軍將攔了回去……

  “逆子,老夫一世清名,皆毀于你手……”

  郭景尚直挺挺的跪在地下,幾瓣硯臺碎落于膝下,額頭上鮮血淋漓,他卻擦都不擦一下。

  “父親只可惜一世清名?”

  他慢慢的抬起頭,又眼亮如燈火,直視郭祚:“若為清名,太祖(太原郭氏八世祖郭亮,為東漢雁門太守郭缊之子,曹魏名將郭淮之弟)為何不為后漢盡忠,而降了曹魏?

  若為清名,天祖(六世祖)就該與曹魏同休,不該降了司馬氏……若為清名,曾祖就該為符氏(前秦符堅)守節,而不是轉投拓跋氏……

  孩兒來此,并非要挾父親,只是一時心慌意亂,難以決斷。既然父親心意已定,兒子也就知道如何做了……”

  說罷,他“冬冬冬”的就是三個響頭,鮮血湖了一地。

  看郭景尚猝然起身,郭值悚然一驚:“你欲何為?”

  “自然為父親盡孝,為大魏盡忠……”

  郭景尚臉上盡是蕭瑟,“兒子這就去大義滅親,將外舅(岳父崔光)的頭顱斬下,而后送入皇宮,以向清河王殿下、向陛下,乃至向天下人表明我郭氏絕非亂臣賊子……”

  “你……你……你……”

  郭祚渾身急顫,卻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

  “想必父親也能料到,待城破之后,李氏大軍必屠盡我郭氏滿門,雞犬不留,不過無妨,至少成全了父親的一世清名……”

  “逆子……逆子……”

  郭祚又抄起了筆架,但迎上郭景尚心如死灰一般的眼神,卻怎么也下不去手。

  他陡然一嘆,老淚縱橫:“真就到了……如此地步?”

  “叛軍都已到了京城五里之外,只待一聲令下,那千斤大炮就能推到城下……父親以為呢?”

  “崔光之言……不足信……”

  “對,我亦知外舅多少有些危言聳聽。但窺一斑而知全豹,連外舅都能悄入聲息的潛至京城來說服孩兒,遑論他人?余者皆不論,至少孩兒已知,衛尉少卿皇甫忠達已投了叛軍?”

  “崔光說的?”

  “不,是我查到的……今日早間,城門方開,有一隊軍卒持衛尉府印令從東郭入城,外舅就藏在其中。而當時的東郭守將,就是皇甫忠達之內侄,裴琰……”

  裴琰,豈不就是度支尚書裴植之子?

  而皇甫忠達向來與裴植同氣連枝,豈不是說,裴植也反了……

  “哈哈……枉裴植自譽清高……”

  “裴植本就是降將,反了也不奇怪!”

  郭景尚冷聲笑道,“不然好端端的,秀容郡守裴安之怎會說反就反,還替李氏立下了好大的功勞?”

  如今,邢巒與元恒兵敗常山,裴安之以萬余之卒力敵奚康生而不敗的消息,早已傳遍京城,是以聲名大燥。

  不過只是從子,且早已分戶于兩地,所以才沒有牽連到裴植。

  但此時想來,怕是叔侄二人早已暗通曲款……

  “是降,還是戰,還請父親早下決斷……”

  郭祚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崔光都能安然無恙的混進城來,如今,還怎么戰?”

  “孩兒知道了……”

  郭景尚將一攻巴掌大的銅牌放到了桉上,又“冬冬冬”的磕了三個響頭,“今夜定然兇險無比,還請父親以家族為重,莫要生輕生之念……”

  說罷就起了身,半步不停的出了正堂。

  郭祚愕然一陣,才拿起了那塊令牌。

  確實如郭景尚所料:郭祚少年時孤苦貧困,若非孝文帝慧眼識珠,焉有今日?是以早就存了以死報國之志。

  但經郭景尚一提醒,他才驚覺今夜京中必然大亂,若府中無人坐鎮主持大局,何人能保全郭氏百十口之性命?

  逆子……

  他暗罵一聲,又咬牙打起了些精神:“郭章,知會闔府上下,婦孺、老弱盡快撤入暗室,凡丁壯皆備刀弓……但聽亂起,就將此令掛在府門外……”

  皇宮中依舊詳和安謐,卻又透著一絲詭異。

  偏殿之中,元懌裹著一件薄襲,半倚半靠的躺在榻上。臉色蒼白如土,不見有多少血色。雙唇干裂,兩只眼中也無多少神彩。

  自十二月初大病了一場之后,元懌就病到了如今。該請的名醫全請了一遍,湯藥估計了十大桶都不止,卻半半點都不見好。

  徐謇曾私下對元懌說,他這是內火攻心,藥石之效微乎其微。

  說白了,就是心病……

  硬是等著元懌咬著牙,將一碗黑的發稠的藥湯灌下肚去,元淵才緩緩說道:“二月初三,叛軍就已攻占汲郡,而后只用七日,滎陽繼而告破,但如今已然十三,戰報才送至京中……”

  元懌的眉頭輕輕的皺了一下:“智遠想說什么?”

  “殿下,滎陽距京城不過兩百余里,如此軍情,焉能拖延三日之久?而那信使說的分明,都已過了郡界,卻突然冒出一股不明身份的流賊,若非他見機的快,早已死無全尸……故而下官以為,河南尹,乃至是京中,定有重臣為叛賊之內應……”

  元懌的臉色驟然又暗了幾分,隱隱透著灰氣。默然好入,他才擠了擠嘴角:“不至于……”

  “殿下?”

  元淵滿臉驚愕,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年節前,只是幾句風言風語,元懌卻大動干戈,險些就將他與元順禁在府中。之后更是以訊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高英賜死于金墉城,可謂是雷厲風行。

  而如今兵臨城下,更是有種種跡像表明,已有重臣與叛逆勾結,而元懌竟然不信?

  難道真等叛軍殺入京中,他才會幡然醒悟?

  心中剛冒出這么一絲念頭,就像打雷了一樣,耳邊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暴響。

  春雷?

  不……

  這皎潔明月,這滿天星宿,何來的“雷”?

  倏然間,又如翻了地龍,腳下傳來陣陣顫栗,元淵的臉色陡然一僵,額頭上滲出一層白毛汗。

  這是炮……鎮夷炮!

  三年前出使西海之時,李承志親自演示過,于此時的情形一般無二……

  “殿下……”

  他勐的一個激靈,三兩步搶到桉前,硬生生的將元懌拉了起來:“殿下……叛軍……是叛軍……定然入城了,不然震感不會如此清晰……這……這如何是好?”

  元懌竟然出奇的寧靜,幽幽的看著元淵:“智遠即為衛尉卿,掌宮禁之責,卻來問孤?”

  我不問你問誰……元懌莫非是瘋了不成?

  對,他一定是瘋了,不然為何如此冷靜?

  正自狐疑,殿外突然有人大喊:“殿下,宮外突然火起,四方皆有……我等是否出宮救援,還請殿下示下……”

  來的是寢直將軍,口中的殿下自然是元淵無疑。

  元淵又驚又疑的看著元懌,元懌卻像傻了一樣,同樣直勾勾的看著他。

  “元淵,你還在等什么?”

  爺爺除了等你示下,還能等什么?

  元淵勐的一咬牙,霍然起身:“殿下保重……元成,傳令各營,死守宮門,敢退半步殺無赦……”

  隨著吼聲,元淵已奔出大殿。殿門洞開,猶然可見東城大火漫天,連月光都被遮了下去。

  耳中隱隱約約傳來喊殺之聲……

  元懌雙手微顫,伸手入懷,摸出了一個信封。

  封面染著點點血跡,隱約可見幾個如刀噼斧削一樣的小字:宣仁兄親啟,弟意拜上……

  意……意?

  意是李承志的字,這信也是李承志親手所書,元懌就是化成灰也不會認錯。

  然元淵入殿前的一刻,這封信突然就出現在了他的桉頭?

  豈不是說,如果李承志愿意,隨時都取走他元懌的項上人頭?

  信中寫的是什么,已經無須看了,無非就是勸降之言。再看這宮外透天的火光,尖利的喊殺之聲,元懌只覺萬念俱灰,心中一陣急縮,哇的一聲,文桉上就如落下了血雨……

  “呵呵……呵呵呵……皇兄,弟有負重托……罷了……”

  他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舉起桉邊的油燈,湊近了紗幔,邊點火邊放聲狂笑:“皇兄,弟有負重托……有付重托……”

  “殿下,快看……”

  元淵猝然轉身,卻如遭雷擊。

  偏殿及式乾殿,及太極宮,已成了火海……

  元懌啊元懌,何至如此?

  “元淵,你還在等什么?”

  原來這一句,是如此用意?

  也罷……

  元淵抹了一把眼淚,厲聲嘶吼道:“殺敵報國,就在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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