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旭和少年在鎮子上找了很久，天都黑了都還沒有找到人。
最后，還是少年眼尖，找到了窩在小橋頭下的王磊。
小橋頭上的路燈昏黃，若不是王磊蹲在有光的地方，少年也許還真沒能看到他。
站在橋上，看著橋下有光的某塊平坦地方上，那個抱膝蹲著的人，言旭終于松了口氣。
還好，人找到了，瞧著也沒有要輕生的意思。
自行車停在橋頭，一把掀開少年，言旭酸麻的雙腿落在地上，心里終于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騎了這么久，他腿都要廢了！
還有，這小子坐在前面實在礙事！
少年先跑了下去。
待到言旭停好車跟下去的時候，卻發現少年站在王磊身后，正在對他說著別扭的安慰話。
“咱倆半斤八兩嘛，你沒媽，我沒爸的，我不怪你了！你也別為你媽那種人傷心難過了，他倆都不值得！不配！渣男賤女，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一定會遭報應的……”
言旭站在后面，聽著聽著就發現這少年說話變味兒了。
頭疼地嘆了口氣，言旭走過去，拍拍少年的肩，示意他讓道。
繞過了少年，言旭走到王磊身后。
站了幾秒，還是選擇走過去蹲在了他旁邊。
看了眼身側抱膝看著河面的少年，言旭微微垂眸，同樣選擇看向了淺淺的小河面。
二人都沒話，少年也選擇了閉嘴。
大概是月色太好，也大概是終于有了要傾訴的欲望，王磊終于在沉默良久之后，選擇了開口。
“我爸爸不是殺人犯，他是好人。”
這個沉默倔強的少年，開口第一句不是訴苦，反而是在為自己父親辯解。
言旭看著河面沒回頭，也沒說話。
他知道現在王磊并不需要有人去附和，他只需要做個聽眾就好。
“他是見義勇為，他不是壞人……”
王磊的聲音漸漸沙啞，看著水面，慢慢回憶起了那段叫人難忘的過往。
而言旭和少年，也終于明白了八年前，王磊家發生的事。
那是一個令人唏噓，卻又無可奈何的悲劇。
八年前的王家，還不是只能住在逼仄狹窄的小屋里，靠著爺爺撿廢品為生。
他們那時還住在縣里，一家人都住在七十多平米的房子里，雖不富裕，偶有爭吵，卻也是家庭和睦，靠著王磊爸媽二人擺的衣服小攤，日子倒也過得去。
王爺爺是個有原則明是非的人，教出來的兒子自然也是正直善良的人。這樣的人在遇到小偷偷東西逃跑的時候，自然是選擇出手相助。
但事實有時候吧，它就是那么戲劇、且殘酷。
小偷死了。
被王爸爸打死的。
衣服上的鐵衣架被砸到小偷頭上，深深扎進了頭部九厘米。
見義勇為，卻行為過當，法院判了王爸爸六年，王家賠償小偷家屬經濟損失4.58萬元。
王爸爸坐了牢，身體本就不好的王奶奶接受不了這個事實，病倒住進了醫院。
明明是見義勇為、錯手殺人，卻因為周圍人的不明事理和看熱鬧的心態，只聽王爸爸殺了人，便大肆宣揚王家出了個殺人犯，流言愈演愈烈，最后徹底攪亂了王家人的生活。
賠償款，昂貴的醫療費，加上周圍人肆無忌憚的指指點點，王家人終于承受不住了。
王媽媽選擇了離開，王家二老選擇賣了房子，付清一切欠款后，帶著孫子離開了縣里，來到了這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平榕鎮。
就在剩下的王家三人以為一切都可以變好的時候，王爸爸死了。
入獄一年，死于跌倒。
如此諷刺。
王家就這么一步步落魄了下來，而這中間應該去怪誰呢？
怪王爸爸不應該出手幫忙？父親一直教他做個有原則的好人，遇事不幫，他多年來堅持的正義，是不會允許他心中染塵的。
怪王媽媽在最困難的時候選擇離開？她只是一個心懷不甘向往好生活的女人，承受不來當時王家面臨的那么大的壓力，她也只是為了自己。
還是怪王家二老沒有本事，只能窩在一個小屋子里靠廢品為生？
王家舊事聽完，言旭沉默了很久。
他有想過王家以前可能發生的事，但卻沒有想到王家以前的事，居然能如此曲折坎坷。
難過嗎？有一點。
但他更多的是覺得壓抑。
一切都是因為王爸爸見義勇為引起的，但王爸爸見義勇為做錯了嗎？
他沒錯，他只是行為過當。
判了六年，卻死在了牢里。
言旭不知道該如何去評價這件事，當然這事也輪不到他來評價，能評價的人已經給出了答案。
但偏偏就是這個答案，卻讓言旭心情更復雜得緊！
太難了啊！
給出一個讓所有人滿意的答案太難了啊！
言旭想不出來，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王磊偏頭看他，啞聲問道：“你說，我爸做錯了嗎？”
言旭側臉看他。
少年眼眸泛著水光，似是哭了，又似是沒哭。
言旭輕聲回道：“你爸沒錯，你爸爸是個好人。”衣架打中了小偷要害，他是運氣不好。
“可我覺得他做錯了。”王磊笑了下，那笑看著苦澀得緊，帶著一絲恨意。
“抓小偷關他什么事啊？要他在那兒多管閑事，別人都沒上去，就他一個人沖上去打死了人，還坐牢把自己給坐死了！真是讓人好笑。”
看出他是在說反話，言旭也沒有阻止他。
小孩需要發泄，還是讓他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好。
“我媽走的時候我恨死了她，但懸在我心里的那塊石頭卻終于落了下來。她一點都不稱職，從未管過我，什么事都讓我爸來做，她好像一點都不滿足那樣的生活，我早就有預感她會走，但我沒想到她能走得那么干脆……”
王磊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河面，說出來的話卻是對身后那個少年說的。
“你爸媽的事我不知道，她走后只偶爾回來，盡她的撫育之責！先前的事你也看到了，她不配做我媽，你找我沒什么用。”
言旭轉頭看向了一直未曾開口的少年。
從未想到對方情況別他還慘，少年其實早就沒了剛來時的怒意，聽到了個這么凄慘的故事同情都還來不及，又怎么還會繼續找王磊麻煩。
這會兒聽到王磊提到他，少年還怪不自在的。
“得了，咱倆也是同病相憐，都是被害者，我還找你干啥啊！咳！”少年清了清嗓子，看著王磊的后腦勺，不自在地說道：“那個，先前是我不對，沒弄清情況，打了你實在不好意思啊。”
言旭挑了下眉。
這小子確定是他打了王磊？而不是王磊按著他錘？
王磊沒說話。
少年沒等到他的回應，有些不樂意了。
走過去蹲在他的另一側，扭頭，皺眉問道：“干嘛呀？我這都道歉了，你該不會還在跟我計較吧？”
王磊冷冷看他一眼。
少年撇嘴，“你自己說你早沒媽了，習慣也就習慣了，我可是剛沒爸！還不允許我找人發泄一下啊？”
“我爸那個世紀渣男，居然還有錢再買一套房！名字還寫了他小兒子的名字！我當他親生兒子這么多年，連個存款都沒有！他居然就給他小兒子買房了！真是氣死我了……”
少年一個人絮絮叨叨的，再悲慘的心情都能被他給念沒了。
“你能閉嘴嗎？要說你上旁邊兒去成嗎？”王磊死皺著眉頭，很是煩他。
“嘿，我偏不！我就要說！他小兒子跟你沒關系啊？你媽、我爸，他倆一起生的！咱倆就算再覺得他們不配，戶口本上他倆都是咱們直系親屬。他倆小兒子就是咱倆弟弟知道不？那小廢物居然還想落我爸的錢？那是他跟我媽一起的婚姻共同財產！世紀渣男簡直不配為我父！”
言旭看著少年暗自咋舌。
這小子雖然有時說話不文明了些，但口才是真的好啊。
王磊煩得太陽穴直突突，但現在他倆的關系又不好直接把他揍一頓，只得強忍著脾氣咬牙道：“我對這些事不感興趣！要說你給我滾一邊兒說去好嗎！”
少年撇嘴，嫌棄的看他一眼，“你怎么這么窩囊！他們那種人，就應該被人攪和得雞犬不寧，遭萬人唾罵才是！”
王磊冷笑了下，“有什么用呢？你爸媽感情不照樣回不去要離婚？他倆不照樣有了個兒子？”
也是，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之后的事再如何也對彌補不了前面發生的事。
這么些事一想就沒勁，少年氣餒了。
三個少年又齊齊蹲著沉默地看水面了。
言旭沒他倆那么多的感慨，心情也沒他倆那么復雜，他們也是個半大少年了，有些事情差不多也能自己想通，言旭就不去做什么安慰人的事了。
感覺時間差不多了的時候，他便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蹲的太久，起身的那一瞬間，腿麻得不像話。
言旭咬著牙緩了一陣兒才慢慢站了起來。
王磊和少年差不多也是如此。
三個人慢騰騰地往上面走。
然而，待走到橋面上的時候，言旭看著空蕩蕩的小橋頭驚呆了。
“我車呢！”
哪個缺德東西把他自行車偷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