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這單人獨騎到了近前,李神通臉色大變,連忙帶人上前截住,低聲說道:“閥主,你怎可孤身犯險?快走,我攔住他們。”
這人自然便是李淵,他見得李元吉射出的令箭,明白前方出了意外,擔憂兩個兒子,才孤身一人,匆忙趕來。
他見著李世民完好無缺的站在一旁,松了口氣,又四處打量,尋找李元吉的身影,直到在地上發現了人,心中又是一緊,立時跳下馬來,往前走了幾步,顫抖的說道:“元、元吉,他……他怎么了?”
李神通連忙伏在他耳邊解釋了幾句,李淵這才吐出一口氣,心情平復,說道:“原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沈浪沈大俠,李某有禮了。”
他膚白如雪,顏容清秀,看上去只是三十來歲的年紀,一派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模樣,完全瞧不出是叱咤關中的一方諸侯。
沈元景拱手還禮,一言不發,走到一旁。李世民深吸一口氣,上前跪到在地。
李淵的臉色頓時變了,濃密的眉毛扭曲,眼睛里頭滿是怒火,訓斥道:“世民,今番你做的好事,這般胡鬧,看我如何收拾你。”
李世民仍舊是跪在地上,輕聲說道:“父親既是厭惡于我,世民自行離開便是,以后就無需父親費心了。”
李淵臉上露出驚愕,繼而又現出愧疚、痛苦的神情,說道:“世民為何如此想?若不是你太過逾越,我豈會嚴懲?這么一點小小的責難你都受不得么?快跟我回去。”
“小小責難?”李世民搖搖頭道:“我并無大過,便由荊王變作舒王,今次形同造反,父親怎會不責罰?變作國公、子爵恐怕都是好的,說不定去了戎狄,做了質子也不一定。”
“放肆!”李淵勃然大怒,吼道:“我便是再偏心,還能虎毒食子不成?世民你說這樣的話,對得起我,對得起你死去的母親么?”
李世民目中帶淚,輕聲笑道:“父親終于肯承認自己偏心了?我自認文韜武略,都遠遠勝過大哥,晉陽起兵,亦有我東奔西走的一番功勞,攻占霍邑,滅殺宋老生,我份數頭功。大哥呢?非但寸功未立,反是丟了四大弟,你不責罰,一來便要我退避,將帥位拱手讓出,叫我如何甘心?”
李神通忍不住反駁道:“嫡庶分明,長幼有序,千古不易之法則。況且你文武雙全又如何?當年楊廣亦是你這般表現,結果呢?不依規矩,亂之始也。”
李世民肩膀一抖,沙啞著聲音說道:“我便料到是如此。大哥生得早,坐享其成,得了太子之位,也就罷了,何至于連我統兵的權力都剝奪殆盡,原來父親防備我至于斯地,還要我怎去說?”
李淵眼中亦是現出晶瑩,痛心疾首的道:“我是父親,亦是族長,怎可不為家族著想。嫡庶之道,不可親廢。若是我把位置讓與了你,壞了這規矩,元吉不甘心,又當如何?”
眾人齊齊看向趴在地上的李元吉,他不敢動彈。只有沈元景聽到的他的心跳,驟然快了許多。
很快大隊人馬趕來,將沈元景這邊的一干人等圍得水泄不通,李神通躍躍欲試,只是礙于地上的李元吉,有些不甘心的作罷。
李淵往前兩步,直直的目光看向李世民,一字一句的說道:“你這逆子,捫心自問,你若登基,建成和元吉還有命在么?”
李世民也定定的看了回去,大聲回道:“若是大哥登基,我還會有命在么?”
李淵身軀一晃,往后一個踉蹌,臉色變得更白,毫無血色,張嘴吶吶半天,說不出話來。最是無情帝王家,他若在,還能保得兄弟不鬩于墻,可他要亡故去呢?
到時候雙方定然會來一場你死我活的爭斗,勝者登上龍椅,敗者全家老小,恐怕都要脫不了一壺毒酒或是一條白綾。那可都是他的子孫后代啊。
直到這時候,李淵才恍然發覺,他偏幫李建成,本不就是擔憂大兒子就算有李元吉相助也打不過么?
他甚至猜到了自己隱藏心靈深處的陰暗想法,與其死兩個兒子,不如讓中間的這個兒子將所有劫難一力擔之。
想到這里,他分外的愧疚,不敢再看李世民,下意識的偏過頭去。
李世民頓時臉上一黯,挺直的脊背彎曲下去,面色頹然,低下頭不語。
四周火把嗶剝之聲,和著呼嘯的風聲,穿梭在眾人耳朵里。良久,李淵才聲音沙啞得道:“終究是你胡思亂想,我豈會讓這種事發生。”
李世民猛然抬起頭來,見李淵一臉堅毅,似乎要逆轉這從古至今以來,帝王家都逃脫不了慘劇。可終究是知父莫若子,他已然瞧出,現在對面是皇帝李淵、家主李淵,要多過父親李淵。
“作兒子的,怎能讓父親為難,蒙上污點。”他將所有的悲戚與傷心全都埋入心底,面上現出堅定模樣,猛然直起身體,重重的磕了三個頭,然后大聲說道:
“今有不肖子弟李世民,忤逆尊長,不敬兄弟,品德敗壞,人神共憤,乃自絕于李閥,縱陷泥沼,不為攀附;身居帝位,亦不追封。從此恩斷義絕,兩不相干,刀兵相見無須留情。若違此誓,猶如此劍。”
他站起身來,抽出腰中長劍,左手握住劍尖,頓時鮮血淋漓,用力一拗,長劍斷做兩截。乃棄劍柄于地,仍舊大喝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今日削發以還。”
他用右手揪起頭發,左手猛然一揮,半截劍貼著頭皮而過,滿頭烏黑長發,只剩下淺淺一截,其余被丟棄于地。
這般決絕,叫圍觀之人驚得說不出話來,惟有李元吉暗自欣喜。李淵臉上亦只是木然,說道:“好。”伸手一招,地上長發落入手中。
他輕輕撫摸了兩下,不舍之情一閃而逝,又運起真氣,騰起一道火焰來,將這頭發卷入其中,片刻燒了個干干凈凈。
李淵轉過身來,對沈元景說道:“沈先生,今次狹路相逢,元吉落入你手中,是李閥輸了,還請將他送還。十日之內,李淵絕不派人追趕。”
“好。”沈元景伸出重槍,往前一挑,李元吉的身體便飛到李淵懷里。后者抱起他,翻身上馬,帶著大軍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眾人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準備離開,卻見李世民站在原地,望向李淵離去的方向,雙目之中,兩行清淚止不住的往外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