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是由鏢局主導,鏢局又由張鏢頭主導,再加上張鏢頭確實經驗老道而且有實力,所以沒有人提出其他意見。
事實證明張鏢頭的想法也并沒有錯過,從山嶺鄉一路往下走,眾人確實再沒有遇到其他的困境與糾纏,按部就班的在夜晚之前抵達了一個村落。
相比于在山里過夜,在村子里顯然更舒服一些,他們可以居住在一些村民的屋子里,就算有些殘破也有床有屋檐,比露天吹風來的暢快太多。
“是長遠鏢局的張鏢頭嗎?”
依舊是那句話,張鏢頭畢竟是行走在松屏附近多年的老鏢師,周圍的情況和地方他確實相當熟悉。
鹿頭村的村長在意識到是張鏢頭后也很自然的上來打招呼,雙方完全是一片祥和。
騰屋子,做飯食,一步到位。
吃飯則是眾人用農村的大圓桌一起吃,村長雖然歲數大了,但那顆蠢蠢欲動渴望冒險的心卻是不死,在聽完張鏢頭說自己走南闖北的經歷時不時的鼓掌,贊嘆張鏢頭確實是個能人。
絕大多數人都很開心,但是楊常不大適應這樣的場面,趁著其他人都在吹牛打屁的功夫,楊常率先把肚皮填飽,然后最先離席。
住的地方已經確定好,他也沒其他地方去,直接回到了給他騰出來的屋子。
屋子的主人是一個年有七十的老人,歲月和蒼老在他的臉上留下印記,他的手背也有因為常年耕種而留下的許多痕跡。
老人坐在屋口看著遠方,身旁他的孫子則蹲在地上,俯著腦袋逗著爬動的螞蟻。
夏天的晚上風吹的特別用力,遠處的涼風卷入楊常的衣袖中,就連他也感覺到了些許涼意。
再看那老人家依舊坐在椅子上,涼風吹起了他單薄的衣服,楊常出聲提醒:“老人家,天氣涼了,回屋休息吧。”
好似是對于楊常對特地提醒自己感到意外,老人家笑瞇瞇地說道:“不涼,不涼,這個風剛剛好,最好把白天的熱氣都吹掉,把這些稻子都吹活起來。”
順著老人的說話的方向而去,是一大片稻田。
老人看向這些稻田的目光如同看向自己的孫兒,這是一種由自己一手栽種而成的成就感。
楊常能理解這種感情,他笑著看向面前一大片稻田說道:“老人家,這一片都是你的田嗎?”
話音落下,得意的回答并沒有出現。
老人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褪去,他的目光朝著稻田的盡頭看去:“是我種的,但不是我的。”
“鹿頭村和其他地方差不多,村里有些是自己耕自己的田,大部分是幫其他人種田。”
“我就是幫別人種田的那些勞碌鬼。”
勞碌鬼,是松屏鄉間的一種自嘲。
大意是說自己累死累活一輩子,就算是以后變成鬼了也要繼續累下去。
“有些是自己的田,大部分是幫別人種?”這個回復確實讓楊常有些愣神,他以前倒不知道這里頭還有這樣的道道:“那這些都是誰的。”
老人沉默了一會,繼續說道:“城里的老爺。”
“我這里是王家的,村里還有些人是幫其他家族種地,錢家、趙家在鹿頭都有份。”
“也不單單是鹿頭,你就算到其他村里去,聽到的大多數名字也就是這些,我們種的地都是他們的,官府不收我們的錢糧,他們每年會來收。”
“我們種地,他們給我們口糧,口糧……只是口糧,勉強夠我和孫兒吃飽,我想多干活,多產糧食,希望王家可以多給一點錢財,好讓我孫兒上學。”
“不給,不給啊……糧食少了要打,糧食多了不給錢糧,只是應該的。”
老人家在提到打的時候只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句,也沒有說罵或者某些侮辱。
或許在他看來,侮辱他已然不算是什么懲罰,他早已經麻木。
有的時候人心也可以和外皮一樣,蒼老僵硬。
官府不收錢財,他們來收。
這究竟是大夏的天下,還是城里那些世家的天下?
楊常的眉頭逐漸皺起:“當年太祖開辟大夏,天下田產盡分于百姓,怎么可能又被那些家族拿去,我松屏雖然耕地稀少,但災害卻不多,不應該因為天災人禍而賣田啊。”
天災人禍會使得農民破產,大量的農民為了生活只能出賣自己的田地以換取口糧,這個道理楊常明白。
但松屏不應該,作為方圓百余里地勢資源最好的地方,松屏的天災一直稀少,這些年也沒有聽說過蝗災、旱災等等,哪里至于要出賣賴以為生的田產。
楊常的目光有些憤慨,有些疑惑,老人卻依舊淡然如水,好像在他看來什么都是可以理解,可以承受的。
終于,他緩緩張嘴:“你不賣,人家自然會逼著你賣。”
“我們是民,城里的家族卻是盜、是匪,斗不過的。”
一個簡單的陳述句,表明了老人家心中的千言萬語。
或許這是他這么多年來得出的全部答案。
他或許也曾憤恨,也曾哭訴,也有一顆改變一切的心,但現實的車輪滾來,只能低頭。
這里滿地的糧食,未來金燦燦的碩果,卻不屬于真正耕種他們的人。
老人躺在椅子上不再說話,一旁的小孩子不再玩弄地上的螞蟻,轉而蹦蹦跳跳。
楊常一愣,他看向這個還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會不會在數十年之后變成第二個老人,同樣為了孫兒的未來而擔憂。
或許這是某種必然。
“老人家,打擾了。”
楊常抱拳回到屋中,老人家在躺椅上微微點頭。
楊常躺在床上遲遲沒有閉眼,他原本覺得城里的人苦,但鄉間的人可以通過自己的田產而獲得自給自足的糧食,不管如何總是餓不著的。
但現實是他錯了,這是他作為穿越者也沒意料到的事情。
藍星古代的地主們至少還跟官府講最基本的道理,他們是披著道德外衣的野獸,雖然本質相同,但知道有的時候不能亂弄,懂得稍微收斂一些。
但是在這個世界,大家族們卻能在城中操控著外面的一切,他們是活著的妖魔詭異,是輕松拉著木偶的權貴。
百姓徹日干活,家族通火通明。
絕對的壞,滋生了絕對的惡。
這樣的世界,真正妖魔的溫床,它們在一片絕望與痛苦之中誕生,它們極力催動著自己的成長。
像門口老人這樣的情況絕對不在少數,在這個有詭異、有妖魔的世界最終會發生什么?他們在一切都得不到保障的時候,會不會去投靠更沒有人性的妖魔?
一個人沒辦法對付一座大山,那么如果是一群詭異呢?
想到這里,楊常覺得自己的心被一把大手狠狠抓住,他突然看到外面的稻田上出現數道身影。
老人慢慢從躺椅上起立,帶著孫兒回屋。
在關門前,他給楊常留下一句話:“孩子,放心睡吧,這和你沒關系。”
“你和他們不一樣,趁早走,帶著你想帶著的人離開松屏。”
“這里,不再是以前那個好地方了。”
話音落下,再無半點聲音。
蟬叫、風聲。
一切恢復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