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的角落里有兩只銅鶴,里面點著檀香,裊裊青煙從鶴嘴飄出。
檀香可凝神,但竇蚡此刻卻是精神緊張,后勃頸已經有冷汗滲出,恭敬道:“武德坊倉庫一直都由庫部司管理,臣此前疏于過問,到今日事發才知道倉庫里竟然存有殘刀,失察之罪不可赦。”
“朕并無說過要赦免你。”圣人淡淡道:“朕是問你這些兵器如何能夠進入武德坊?”
“回稟圣上,武德坊的車輛進出,必須有庫部司的公函。”竇蚡小心翼翼道:“鍛造坊鑄煉出來的兵器,會有庫部司負責運至武德坊,有庫部司主事蓋印的公函,便可以存入倉庫之內。”
圣人平靜道:“所以這些殘刀是在庫部司的運作下進入了倉庫。”圣人冷漠地看著竇蚡,那雙深遠的眼眸,平靜之中挾著一絲冷然。
“是!”竇蚡不可否認。
圣人平靜道:“鍛造兵器,是由工部軍器司負責,所以這批殘刀工部軍器司自然也是清楚。”看向國相,淡淡道:“國相覺得此事該如何辦理?”
“回圣人,武德坊是帝國軍械重地,其中儲存的兵器,更是為了保護我大唐的天下太平。”國相聲音低沉而緩慢:“此番事情,牽連的官員自然不在少數,但無論是誰牽涉其中,都要徹查到底。工部軍器司和兵部庫部司是首當其沖的兩個衙門,此外戶部是否牽涉其中,也要詳查,有多少人卷入其中,就查辦多少人,絕不縱容。”
“竇蚡,庫部司主事現在何處?”圣人問道。
竇蚡立刻道:“回稟圣上,庫部司主事韓晝被臣令人看守起來,臣令他將所知的一切都要詳細寫成折子,再上呈宮中。”
圣人沉吟了一下,才道:“媚兒,擬一道旨意,令大理寺查辦此案,即刻將戶部度支、工部軍器和兵部庫部三司主事收監大理寺。讓大理寺卿蘇瑜明日此刻將三人的供狀呈送宮中。”
“遵旨!”媚兒恭敬道,卻還是輕聲問道:“圣人,審訊三司主事,一日時間是否太緊?”
“一日之內無法將供狀呈上來,蘇瑜可以辭官歸鄉了。”圣人淡淡道:“三司主事如果一日之內不能如實招供,直接將他們轉入刑部交給盧俊忠。”
媚兒回道:“媚兒明白了。”
長孫媚是圣人身邊的內舍女官,最重要的職責,便是按照圣人的意思擬寫旨意,所以從宮內頒下的旨意,大部分都是有長孫媚親筆所書。
能夠擔任此職,固然深得圣人的喜愛和信任,而自身的才情卻也不可或缺。
內舍女官的品級不高,但明白宮中事務的人卻都清楚,這位溫婉動人的宮中女官,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只是一介女流,但卻絕對是圣人身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竇蚡心中卻有些錯愕。
圣人能夠瞬間洞悉此案與三司有關,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是卻下旨由大理寺來偵辦此案,還真是出乎竇蚡的意料。
自圣人登基以來,京都的案子,首選都是由刑部來查辦,大理寺的權力越來越弱,甚至已經變成只負責監斬行刑的衙門,也正因如此,京都各司衙門提到大理寺,都是淡然一笑,一個清水衙門中沒有多少權力的大理寺卿,當然不會讓任何人生出敬意或者畏懼之心。
這次案子尚書省有半數的衙門牽涉進去,直接卷入其中的就有三司,比之先前的范文正一案明顯還要嚴重得多,按理來說,這件案子刑部應該是當仁不讓,圣人卻下旨由大理寺來徹查,竇蚡一時間還真不知道圣人的心思。
“朕召見薛克用的時候,答允過他,豫州營剿匪有功,缺少什么,都可以提出來。”圣人聲音平和,雖然這次的案子一定會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浪,但圣人永遠是主宰者,情緒并沒有太大的起伏:“他去兵部領取兵器,是朕答應過的。只不過.......朕想知道,薛克用是如何在兵器庫領取到殘刀,他發現之后,為何會在朱雀大街開箱弄得人盡皆知?”
竇蚡低頭不敢說話,坐在一旁的國相沉聲道:“圣人問話,你知道什么說什么,若有隱瞞,便是欺君之罪。”
竇蚡急忙道:“臣查清楚,薛克用在兵器庫能領取到殘刀,是因為甲庫署令吏秦逍發現了殘刀在先,爾后卻故意讓薛克用知曉此事,薛克用得知之后,由故意將殘刀運到了朱雀大街。”
“如此說來,是秦逍和薛克用一起將此事公之于眾?”圣人和臣子說話的時候,聲音從來都是波瀾不驚,所以臣子們很難摸透圣人的情緒。
但竇蚡卻從圣人的言辭之中,隱隱聽出一絲不悅,立刻道:“韓晝本想阻攔薛克用將此事在大庭廣眾之下鬧出來,但薛克用卻堅持將那批殘刀運到了兵部衙門前。臣以為......!”說到這里,終是沒有敢繼續說下去。
“你以為什么?”
“臣以為......秦逍有意要將此事揭發出來,而薛克用卻有意要讓此事弄得人盡皆知。”竇蚡小心翼翼道:“這二人都不顧全大局,臣......1”
沒等他說下去,圣人已經輕笑道:“你覺得他們不顧全大局?竇愛卿,在你看來,什么是大局?”
竇蚡一怔,哪敢多言,圣人輕嘆一聲,再次問道:“你說的秦逍,可是上次在刑部前敲大鼓的那人?”
“回圣人,正是此人。”國相終于開口道:“前番韓雨農被兵部扣押,秦逍束手無策,所以騎馬拉車在刑部衙門前敲大鼓。范文正一案過后,韓雨農被兵部調去了裴孝恭麾下效命,秦逍留在京都,在兵部擔任了一名令吏。”
“哦?”圣人含笑道:“他留在了兵部?”
國相猶豫了一下,終是道:“這是老臣的意思。”
“是國相將秦逍留在京都?”圣人略有一絲驚訝:“為何沒有將他與韓雨農一起打發到裴孝恭麾下?”
國相苦笑道:“也并非全是老臣的意思,實在是老臣拗不過那丫頭,所以答應了她,將他安排在了兵部歷練。”
圣人更是詫異,便是竇蚡也有些驚訝,卻不敢抬頭。
“是傾城?”圣人雖然有些詫異,但唇角卻顯出一絲淺笑:“國相是說,那丫頭讓國相將秦逍留在京都?夏侯家的小丫頭,什么時候會幫別人謀前程?”
國相搖了搖頭,嘆道:“圣人應當知道,去年紫衣監衛監蕭諫紙前往西陵辦差,那丫頭知曉后,纏著要和蕭諫紙一同前往西陵見見世面,老臣沒有答應,她變著法子到了宮里求了圣人的旨意,老臣沒有法子,只能讓她跟著一起去了。”
長孫媚在旁笑道:“圣人難道忘記了?傾城小姐到了宮里,軟磨硬泡了好幾個時辰,圣人一開始擔心她的安危,也沒有答應,最后磨不過,和她約法三章,最終才允許她跟隨蕭衛監一同前往。”
圣人莞爾一笑,眼眸中難得顯出一絲慈祥之色,微笑道:“朕想起來了。這也怪朕,那次蕭諫紙入宮時候,丫頭在朕身邊伺候,聽到蕭諫紙要去西陵,所以就生出了心思。不過她常年待在京都,出去見見世面也好。”
“她在西陵,還是生出了一些小事端,早早被蕭衛監遣了回來。”老國相嘆道:“她在甄郡的時候,偷溜出門,遇到一點小麻煩,剛好遇見了當時還在龜城當差的秦逍,秦逍為她解圍之后,她一直惦記著這份恩情。秦逍在刑部敲鼓,弄得京都滿城皆知,丫頭也得到了消息,就非要纏著老臣給秦逍安排一個差事,以報答秦逍當日的恩情。老臣覺著秦逍膽識過人,而且頗為聰慧,所以想留他在兵部歷練歷練,若是真的能夠歷練出來,也算是為朝廷歷練出一個人才來。”
圣人笑道:“原來如此,難怪會將他留在京都。不過那小丫頭知恩圖報,那也是有情有義了。”
“老臣本想著他在兵部老老實實當差,也不用再被丫頭纏著。”國相苦笑道:“誰知道秦逍看管倉庫,卻還是弄出了這檔子事。這倒不是說他錯了,只是這樣的事兒,若能悄無聲息地解決,比現在的局面要更好處理一些。”
“秦逍為何想要揭發此事?”圣人的斂起笑容,似乎是很隨意的一問。
國相沒有說話,竇蚡連氣息都盡量輕弱一些。
“國相不想說,那竇愛卿就說一說。”圣人淡然的目光落在匍匐在地的竇蚡身上:“他既然在兵部當差,你這位兵部堂官莫非不知自己部下的心思?”
竇蚡很小心道:“臣不敢斷言,但......臣覺得他可能是有意想讓兵部不安寧。他原本是黑羽將軍麾下的夜鴉,看著黑羽將軍在西陵被害,而造成黑羽將軍被害的原因,與兵部沒有及時將長生軍調往西陵有關,所以臣以為,秦逍心中對兵部有怨氣。此番他找到機會,就是希望能讓兵部顏面掃地,甚至......有人因此而受嚴懲,便是他愿意看到的結果。”
“你是說他在報復兵部?”圣人淡淡問道。
竇蚡忙道:“這只是臣的胡亂猜想,不敢.....不敢確定。”
“媚兒,你覺得竇尚書的猜測對不對?”圣人將目光從竇蚡身上收回。
長孫媚明白圣人的意思,她這樣問,不是真的在詢問自己是否贊同竇蚡的看法,只是讓自己說出心中所想,這位溫婉動人的宮中女官并沒有猶豫,恭敬道:“長生軍沒有調出關外,確實是兵部的過失,罪官范文正也已經被懲處,這已經給了天下人一個交代,自然也是給了秦逍和所有大唐將士一個說法。媚兒以為,秦逍在西陲待過,而且是軍人,對邊關將士的處境最能體諒。他發現了兵器庫中的殘刀,身為軍人,難以控制自己心中的憤怒,不希望有人損害到軍人的利益,所以找到機會揭發,只是在保護那些為大唐浴血廝殺的將士利益。”瞥了竇蚡一眼,粉潤的面頰平和而穩重,聲線輕柔:“媚兒以為,秦逍只是盡自己能力去做一件應該做的事情,并不是因為心存對兵部的怨恨才挑起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