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蒼蒼,天寒地凍。
正月初八是順星節,夜里祭祀的時候,富賈人家擺上一百零八盞燈花,而普通人家也可以擺上四十九盞燈花,最少也要九盞燈花,京都的市面上有燈花可以購買,但大多數人卻都是自己家里扎燈花,耗費所需并不多,到夜里整座京都燈花點點,繁若星辰。
今年的燈花,國相卻是無法看到。
正月初七日,他便已經被刑部派人押送往蘇州,一天下來,已經遠離京都,抵達了洛口。
自京都去往江南,最便捷的方法自然是走水路。
自洛口登船,沿通濟渠一路往南,在洛口出黃河,經鴻溝、蒗蕩渠、濉水入淮河,順淮水東行進入山陽郡,改道繼續南行,經揚州之后,便可直接抵達蘇州。
當初秦逍下江南,便是順著這條水路前往。
刑部派了一名主事領著十名刑部衙差押送,除了國相和夏侯傾城外,文熙泰也作為囚犯隨同前往。
這倒不是盧俊忠對文熙泰網開一面。
圣人沒有直接下旨誅殺國相,也就是留有余地,盧俊忠多年來對圣人的每一道旨意都會用心揣摩,既然圣人不想殺國相,那就必須保證國相能夠活下去。
盧俊忠心里清楚,國相夏侯元稹的仇敵,可比自己這個刑部尚書還要多的多,若是被人知道國相被押送往蘇州,走漏了消息,這一路上只怕處處都是等著截殺國相的仇敵,國相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以后圣人追問起來,刑部實在不好交代。
是以這次他秘密安排國相出京,所有人都是喬裝打扮,竭力隱瞞行蹤。
不過這依然不能保險。
他知道派的押送衙差太多,一來衙門里正缺人手,騰不出那么多人,二來目標也是太大,容易被盯上,十名衙差喬裝打扮也是恰到好處,不能再多。
不過十名衙差雖然是刑部精挑細選的好手,但真要遇上麻煩,未必能應付得來。
他知道文熙泰是國相府的侍衛統領,那功夫肯定是不弱,宮里肯定也不會特意頒旨處理文熙泰這樣的小人物,所以如何處置文熙泰,刑部倒是有決定權,將其跟著國相一起送到蘇州囚禁起來,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如此一來,途中真要遇上什么麻煩,文熙泰也可以應付一二。
文熙泰雖然是國相府的侍衛統領,但江湖氣很重,不但與許多官員交好,而且與江湖上不少草莽英雄也是有來往,算得上是黑白兩道都能如魚得水的人物。
盧俊忠清楚,文熙泰的身份雖然不算很高,但卻是最棘手的人物,處置起來,比許多朝中重臣還麻煩得多。
處決朝中官員,雖然遭人記恨,但刑部完全應付得來,可是若真的處決了文熙泰,必然會得罪一大幫江湖人物,盧俊忠深知被賊惦記的危險,如果一群江湖人物要為文熙泰報仇,成天盯著自己,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
將文熙泰打發著跟隨國相一同去蘇州,一來可以為途中增加護衛力量,二來也給了文熙泰一個人情,可謂是一舉兩得。
他倒并不擔心文熙泰途中帶著國相逃走,如果國相真的糊涂到半途逃離,那就徹底斷了后路,夏侯家也再無翻身之日,圣人甚至會因此更加震怒,到時候刑部再對夏侯一族下狠手,顧慮也就少得多。
夜風如刀,一身便裝的夏侯元稹站在船頭,雙手背負身后,看著破開的水面,卻是顯得十分淡定。
刑部衙差雖然是押送國相前往蘇州,但自然不會真的將國相當做囚犯看待,無論是國相還是文熙泰,都有充分的自由。
“爹!”身后傳來聲音,夏侯元稹這才轉身,看著自己的愛女夏侯傾城走過來,她手中端著一杯茶,柔聲道:“我給你沏了茶,只是沒有你喜歡的茶葉.....!”
夏侯元稹戀愛地看著愛女,接過茶杯,含笑道:“還沒歇息嗎?”
他能夠看得出來,夏侯傾城臉上的笑容再不像從前那般自然,笑得很勉強。
夏侯元稹四十多歲才生下愛女,自然是視若明珠,自出生至今,那是疼愛至極。
夏侯傾城也幾乎沒有經歷過任何的風浪,在夏侯元稹的呵護下,性情純真,不識人間險惡。
可是這一次夏侯家面臨的是前所未有的災禍,家族中無數人被拘押下獄,這一切都是夏侯傾城從未見過,此番卻要親身經歷,對她的打擊自然不輕。
她臉上雖然帶笑,但眉宇間卻是掩飾不住的憂郁。
“每天這個時辰你都要喝茶,我怕你忘記。”夏侯傾城輕聲道:“爹,外面風寒,你回船艙里歇著吧。”
夏侯元稹微微一笑,道:“不用擔心。傾城,到了蘇州,你可以見到你小姑姑,那天池山風景秀美,住上一段時日你便會喜歡。”說到這里,卻是長嘆一聲,道:“不要怪爹,更不要怪你大姑。”
夏侯傾城搖了搖頭,卻還是很疑惑道:“爹,大姑.....圣人為什么要這樣對夏侯家?你不是要帶人去救她嗎?為何她反倒要傷害我們?我們都是她的親人,她.....她連自己的親人全都不要了嗎?”
“很多事情不是你現在能夠明白的。”夏侯元稹平靜道:“天子沒有親人。”
夏侯傾城一怔,低頭沉默片刻,才道:“爹,我們是不是再也回不了京都?我之前聽說,小姑姑是被圣人關在天池山,她這一輩子都要在天池山度過,到死也出不了山。我們.....是否也會如此?”
“不會。”夏侯元稹凝視愛女,語氣十分肯定,搖頭道:“爹爹可以保證,絕不會讓你終老天池山,一定會想辦法讓你離開。”抬起手,輕撫夏侯傾城秀發,柔聲道:“我的傾城還要嫁人為妻,還要生兒育女,怎會被困在天池山?”
夏侯傾城臉頰一紅,道:“我才不要,我要一輩子都陪著爹。”
“孩子話。”夏侯元稹笑道:“爹都已經這把年紀,還能活幾年?等我撒手歸西,難道你要孤獨終老?你愿意,爹還不愿意。”輕嘆道:“爹本來想留你在身邊幾年,等過兩年再給你找個好夫婿,誰知道會發生意外。不過爹答應你,無論如何,都給你找個好人家,絕不讓你受委屈。”
“爹,不說這些,我不愛聽。”
“哦?”夏侯元稹似笑非笑道:“爹爹還記得,之前有人時常在我耳邊提及那個少年郎,每次說到他,興奮不已,傻子都看出來我的寶貝女兒動了心。怎么,現在又不愛聽?”
夏侯傾城更是紅著臉道:“我.....我提起秦逍,是為國舉賢,他有本事,只是沒有機會,我只想讓他有機會為國效忠。”
“你怎么知道我說的是秦逍?”夏侯元稹哈哈一笑,道:“也對,除了秦逍,我的寶貝女兒可從未提及過其他少年郎......!”
“爹,你再這樣取笑,我生你氣了!”
夏侯元稹搖頭笑道:“爹爹沒有取笑。”抬頭看看天幕,喃喃道:“現在想起來,爹如果一早成就你二人的親事,未必是壞事。至少你跟著他,遠離朝堂,或許會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