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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死騎(下)

  “前往孤驪山的鐵騎……一共三十四人。”

  斷續的,沙啞的聲音。

  在屋閣里回蕩。

  卸下了甲胄,半邊身子都被繃帶包裹的年輕男人,看起來極其狼狽,八成以上的面頰都被裹住,僅僅露出一只眼。

  他謹慎地注視著屋閣內的黑袍男子。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情報司”的督查大人。

  是的。

  云洵給寧奕的那塊腰牌,象征著天都情報司極高地位的秘密腰牌……是大司首獨有的權力,而持有此令者,即是“情報司督查”,這就是那三十四騎情報司斥候,為寧奕賣命的原因。

  躺在床榻上的男人,名叫于延。

  于延聲音顫抖,用盡了全身力氣開口。

  “我的同袍們……都死了。”

  “他們的性命,換回了這個。”

  顫顫巍巍的聲音,配著顫顫巍巍的手。

  一個破碎的,雕刻著模糊字跡的木質古老銅片盒。

  “大統領臨死前,交給我的。”

  屋閣內,除了于延,還有四個人。

  寧奕,裴靈素,宋伊人,朱砂。

  四個人的神情都很凝重,他們當初借助情報司力量,探查“孤驪山”的迷霧,卻沒有想到……那里居然會如此兇險。

  按理來說,不應如此。

  當初道宣跋涉東土,找到了孤驪山,與禪子神秀提前對決,他曾經說過,那里就是一座簡簡單單的荒山,只有禪子一人獨居,為了掩人耳目,整座靈山都沒有其他人知曉此事……而這樣的一座荒山,在神秀死后竟然變成了兇地?

  “你在那里遇到了什么?”

  寧奕蹲下身子,一只手接過銅盒,另外一只手按住于延的小臂,示意他不用著急,同時將“生字卷”的元氣,輸送到這個重傷男人的體內。

  如漣漪般的生機,在屋閣內擴散開來。

  春風縈繞。

  于延痛苦的閉上雙眼,但他的面色迅速好轉起來,他的修為并不低,已經臻至后境,在情報司的鐵騎之中,也算是一方小統領。

  “灰霧……看不清的灰霧……灰霧里……有一座木屋……還有……還有……”

  于延的聲音愈發艱難。

  他的牙齒都快被自己咬碎了。

  “我記不清……記不清了……”

  生字卷治愈了他身體上的創傷。

  卻無法治愈心靈上的創口。

  在孤驪山的遭遇的慘案,讓于延的神海受到了巨大的創傷。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頭,失聲痛哭道:“灰霧里面有殺不死的生物……大統領死了,小七死了,水兒也死了……”

  說到這里,這個男人的情緒再一次崩潰。

  他雙手痛苦的揪著自己的頭發,想要把發絲揪斷,把頭顱擰下來。

  “我當時負責殿后……看著他們進入灰霧……然后一個接一個的命牌破碎……”

  男人偏轉頭顱,對著石壁狠狠砸了過去。

  寧奕伸出一只手想要阻止,但指尖卻僵住……“砰”的一聲,于延的額首溢出鮮血來,他喘息著痛哭,“我做了逃兵……我對不起他們……”

  寧奕嘆了口氣,回頭望向丫頭。

  幾個人眼神都是了然。

  因為僥幸,所以逃出了一命,支撐這個男人奔赴靈山的毅力,在他抵達的那一刻便瓦解破碎,這次任務留下來的陰影,恐怕會存在一輩子。

  寧奕沒有阻撓“于延”傷害自己的行為。

  有時候,人在絕望的時候,必須要將胸腔里的那一股“郁氣”釋放出來,事實上于延做的很對,他面對恐懼的時候仍然理智。

  連情報司鐵騎大統領都無法解決的“灰霧”,悄無聲息的吞噬了三十三人。

  哪怕他不選擇后退,也不會對結局造成什么影響。

  寧奕指尖掠出一縷青芒,在屋閣上空懸著,如一枚小型的暖陽,他留了一道完整的生字卷氣機,用來照顧于延……確保他不會因為“自殘”而留下不可磨滅的傷勢,或者真的就此死去。

  這個男人,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了。

  關上木門。

  四個人沉默了很久。

  “這件事情怪我……”時隔多月不見,宋凈蓮對寧奕說的第一句話,卻是道歉,“因為我的倏忽,導致了這些無辜者的死去。”

  他本以為孤驪山,并不是險惡之地。

  只不過相距太遠,所以不方便探尋……但卻沒有想到,神秀留下的“線索”,單單是探尋一角秘密,就造成了三十三人的死亡。

  以及一個成年男人的心理崩潰。

  “灰霧里是‘影子’。”

  寧奕很是直接了當的開口,在座的四人都知道影子的存在,所以也沒有必要刻意隱瞞。

  寧奕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在浴佛法會的時候,傳出了鬼修的‘竊火’計劃。曾經有個錯誤的想法,一直在誤導我們……是琉璃山期盼著‘借火’,是琉璃山策劃了‘借火’。”

  “但事實上……并非如此。”

  宋伊人接過了寧奕的話,皺眉沉吟道:

  “具行師叔是信奉‘阿依納伐’的邪教徒,背后是不死不滅的影子,歪曲信仰,偷竊愿力,他瞞過了所有人,發動了‘竊火’。”

  “是的……”朱砂喃喃道:“神秀作為小雷音寺最關鍵的那一環,他作為禪子,怎么會有渠道接觸到‘影子’?”

  “神秀自盡的太快了。”宋凈蓮搖了搖頭,道:“回到靈山之后,我爹徹查了禪宗的檔案,我們一度懷疑,那位木恒大師,就是培養神秀的幕后黑手……但是禪宗的案卷很干凈,木恒只知道神秀是‘道胎’,對于神秀隱居在哪,卻是一概不知。”

  “讓神秀隱匿身跡,的確是禪宗的主意,但這件事情搞砸了。”宋伊人的神情頗有些復雜,“神秀背著木恒跟‘影子’有所聯系……如果影子有著很強大的精神感染力,那么他臨死之前,為什么要執意告訴我‘孤驪山’三個字?”

  答案在銅盒里?

  午后的光線,透過木窗,落在銅盒上。

  “不可輕易拆解,雖然是質地普通的銅盒,但是里面藏著某種神秘禁制……一旦試圖打開,銅盒就會碎掉。”

  裴丫頭端詳著銅盒,蹙起眉頭,“看起來,像是……日記?”

  “神秀說他在孤驪山留下了部署。”

  “但是于延說,他們在灰霧籠罩的孤驪山里,只看到了一座破爛的木屋,里面只有這個空蕩蕩的銅盒。”

  宋凈蓮說道:“這就是神秀的部署了。以這枚銅盒的大小,藏不了帶有殺力的寶器,如果沒有猜錯,銅盒里就是他以神念留下來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線索到這里中斷,打開銅盒的辦法也卡死了,幾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寧奕望向窗外,客棧外大旗飄揚,盂蘭盆節的喧喝聲音悠揚的蕩開。

  他輕聲道:

  “邵云大師走了。”

  宋凈蓮微微一怔。

  他對靈山沒什么感情,唯獨對邵云大師心存感激。

  宋伊人搖了搖頭,“離開的時候,我爹就跟我說了,邵云大師的日子不多了……可惜他沒看見‘盂蘭盆節’。”

  “他讓我當一個沉默的‘觀看者’,在盂蘭盆節點火之前,不要做,不要說。”

  宋伊人聽了這句話后,沉默片刻,“邵云大師說的是對的,關于佛門的事情……你不該牽扯太多。”

  “不……我原本也是這么認為,但后來發現,邵云不是這個意思。”

  寧奕凝視著宋伊人的雙眼,道:“他臨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話。”

  “虛云師祖的‘讖言’是‘誤讖’。”

  整個屋子再一次陷入死寂之中。

  宋凈蓮揉了揉眉心,他咀嚼著寧奕的話,將里面含著的幾層意思都悟出之后,又緩了很久,才很是艱難的說了一句實話:

  “邵云大師基本不會說謊。”

  寧奕也笑了笑。

  “虛云師祖也一樣……”

  宋伊人搖頭,道:“我不相信師祖死了。”

  “我也不相信。”

  寧奕平靜道:“但如果這句讖言真的是錯的呢。”

  宋伊人像是想到了什么駭人的事情。

  他盯著寧奕。

  寧奕再一次開口:“如果虛云真的沒死呢?”

  “咔嚓”一聲。

  銅盒迸發出了一道古怪的聲音,像是朽木被人鋸開,正在端詳銅盒的朱砂怔了怔,她的臉蛋浮現一抹紅色,尷尬地放下銅盒,指了指這個小玩意,“我看到銅盒上留下些‘神魂凹印’,對應著靈山的古梵語經文,就把空缺的地方填補上去……它似乎是,開了?”

  安靜的靜室。

  古老的銅盒,在朱砂無意間完成填補之后,發出了類似嬰兒啼哭的吱呀吱呀聲音。

  漫長的時光,能夠聽到一起一伏,兩道交錯的,漫長的啼哭。

  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寧奕皺起眉頭……有些不明所以。

  緊接著銅盒的上方,浮現出一道影像,那道影像在光線之中很是微弱,面容很是病態,但唇角卻噙著溫柔的笑容。

  “神秀師兄……”

  在宋凈蓮的潛意識里,禪子始終是那個溫潤如玉的形象。

  銅盒并沒有因此打開,但完成填補之后,卻觸發了這么一段影像。

  “從被邵云撿回靈山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想,該怎么終結這痛苦的一生……”

  那個微笑著的年輕僧人,在以神魂錄下這段影像的時候,便猜到了會有這么一天。

  “凈蓮,我最親愛的師弟……如果有一天我會死去,那么我一定會死在你的面前……我在這世上還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

  “人的生命,與選擇無關。”

  神秀的聲音變得黯然,而又嘲諷,“從落地的那一天起,我的命運就已經確定了……作為一枚棋子,被邵云大師撿回靈山就是棋局的開始。”

  他帶著七分愧疚,三分無奈,“關于師弟你所中的‘詛咒’,與我有關……我支開了負責看守你府邸的苦修者。”

  宋伊人瞳孔狠狠收縮。

  神秀似乎是知曉了,只有在自己死后,這段影像才會被公開,所以此刻的神情,雖然愧疚,卻也帶著解脫,“我是‘阿依納伐’的邪信徒,走入歧途的苦修者……曾經無數次想過終結自己的性命,但我不僅僅為我而活,我還有一個妹妹。”

  那段影像幅度不大的搖晃起來,銅盒被偏轉著對準了一處床榻,照現出裹在被褥內的嬌小枯瘦身軀,看起來像是一朵隨時可能被風吹折的花朵。

  “凈蓮師弟,不知你看到影像,會在何時,會在何地……希望你能夠救下我的妹妹。”

  “這樣的話,我的‘救贖’,還不算太晚。”

  神秀將銅盒重新對準自己。

  他一字一句道。

  “我的師父‘木恒’,會在盂蘭盆節,毀滅整座靈山。”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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